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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的私语(散文卷)
作者:少年文艺
内容简介
《秋千的私语》是《少年文艺》60周年金品典藏书系中的散文集,精心选收《少年文艺》从1953年创刊至1988年长达三十多年的各路名家的经典散文作品。《少年文艺》六十年的散文作品,或抒情、或言志、或状景、或怀人莫不反映出时代的风云变幻和作者的思想情感。其中有季羡林、桂文亚、峻青、白桦、肖复兴等知名作家在《少年文艺》上发表的作品。著名的作家、经典的作品,使得这本书具有非凡的可读性、文学性、收藏性,适合各个年龄层读者阅读和收藏。
前言
1953年,由宋庆龄主席亲笔题写刊名并撰写发刊词的《少年文艺》杂志在上海创刊。作为新中国第一本少年文学期刊,她在时光的隧道中摸索前行,用年轻的步履见证纯文学的执著与追求,用纯净的文字记录新中国儿童文学的崛起与成长。
60年风雨兼程,我们始终在路上。这本杂志历经了数代人的汗水和努力,更见证了儿童文学大花园里一季一季蓬勃的盛开。在这里,新中国第一批儿童文学作家意气风发地上路了,他们带来了《小电话员》(李楚城,1953)、《没头脑和不高兴》(任溶溶,1956)、《歪冠子的小母鸡》(葛翠琳,1957)、《小茶碗怎样变成大脸盆》(任大霖,1959)、《猪八戒回家》(包蕾,1961)等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品;在这里,一批一批少年作者怀着朦胧的梦想和美好的向往出发了,李肇星、张抗抗、韩少功、陈丹燕、韩寒……他们少年时代的习作都曾在这里最初面世;在这里,曾经一次又一次冲破儿童文学题材的禁区,为百业待兴的新时期儿童文学开启了一扇又一扇明亮的窗户。《谁是未来的中队长》(王安忆)带来的关于好学生标准的重新思索和探讨,《今夜月儿明》(丁阿虎)、《小百合》(玉清)、《啊,少男少女》(张成新)等作品带来的少男少女朦胧而美好的情感,《独船》(常新港)带来的人性的挖掘和揭示,《赤色小子》(张品成)带来的特殊年代里的特殊故事……无一不形成一场又一场风暴,冲击着人们固有的思维和疆域,开拓出一片又一片神奇的领地;在这里,更是开启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至新世纪儿童文学的瑰丽盛典,《少年文艺》曾先后赴全国各地为当时崭露头角的儿童文学主力作家召开了二十多场个人作品研讨会,有力地促进了当代儿童文学的健康发展,刘健屏、秦文君、沈石溪、梅子涵、孙云晓、董宏献、郑渊洁、葛冰、王宜振、邱易东、徐鲁……一个个名字构成了中国原创儿童文学的亮丽风景线;当然还有更年轻一代的新生代作家,将他们的处女作或代表作交给了这里:彭学军、殷健灵、曾小春、老臣、薛涛、三三、饶雪漫、汤汤、李学斌、郁雨君、黑鹤、李丽萍、伍美珍、韩青辰、王勇英、李秋沅……
60年的风霜雨露,60年的岁月沧桑。这里,承载了多少人年少纯真的记忆,陪伴了多少人花季雨季的脚步。浪淘沙,我们在这里收获金粉,鋳成十朵岁月凝聚的金攻瑰,奉献给所有热爱阅读的孩子,奉献给所有曾经因这份杂志的陪伴而让自己的少年时代光彩熠熠的曾经的少男少女们。这十朵金玫瑰是:小说作品选集六卷(《星河流影》《岁月花语》《逆光飞翔》《盛夏光华》《蓝调青春》《草长莺飞》),童话作品选集两卷(《云朵的牧场》《天使的呼吸》),散文作品选集一卷(《秋千的私语》),诗歌作品选集一卷(《青鸟的秘密》)。
在选编这些作品的时候,我们曾多次召集选稿会,听取多方意见,认真审读作品,尽我们最大的努力希冀将每一篇有艺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的作品奉献给读者,并希冀这些作品能以经过60年时间长河的洗濯而带来的经典品质显现中国原创儿童文学的成长轨迹和发展面貌,以便给当代儿童文学的研究者提供一份作品阅读的资料。但因种种原因,加上我们能力有限,难免会有遗珠之憾,希望以后还会有增补修订的机会。
小蒙戛坐汽车
韩尚义
半夜里突然下了一阵猛雨,差不多把这小小的牛栏村一寨子的人都惊醒了。大人们急忙起来把干草搬进屋里,把牲口拴拴好,娃娃们像小山猫似的蠕动一下,翻了个身,又呼呼地睡熟了。这样的猛雨在亚热带的云南边疆,群山中间的平坝地区是经常有的;尤其是在每年五月到八月的雨季内,往往经过一个街日1的闷热,猛雨就要下了;所以住在山寨里的瑶族、哈尼族、傣族、彝族、苗家、佤族、普米等各族人民,也习惯于这种天时的变化。现在牛栏村经过这一阵骚动以后,又静得只有雨声了。
可只有小蒙戛翻来覆去地睁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听着哗啦啦的雨声,他睡不着,因为他明天要坐公共汽车到昆明去,这件事他盼望得很久很久了。他要到江内2去看看,听联防队长3哈尼族叔叔说过江内有老大老大的工厂,制造出许许多多好东西,有铁牛似的汽车,长蛇似的火车,一直可以通到北京。有毛主席办的民族学院,各族的兄弟姐妹都派人去学习,本村的苗家姐姐葛黛去年就去了。江内还有飞机,飞机是什么样子?火车是什么样子?小蒙戛都不知道,他要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前他跟爸爸讲过多少次,要到江内到昆明去看看,可是爸爸告诉他,这里到昆明要走十多天,边境没有公路,没有汽车,只有马帮4走的小山道,山又高路又险,小蒙戛还只有九岁半,年纪小是走不动的。等个旧到金水河的公路修通了,就可以坐汽车到开远,乘火车到昆明,再乘飞机就可以到北京了。
从此小蒙戛几乎天天盼着修公路,早一点修成了,就在我们牛栏村寨口上车那是多美啊!
打去年秋天起,新公路真的开始修了,这条公路要从个旧市一直修到越南边境的金水河,名叫个金公路。
小蒙戛还记得很清楚,半年前个金公路全程通车的那一天,上万人到了金屏县城里,他和爸爸妈妈姐姐一家子都去了。各村各寨的人差不多都拥来了,最远的从九十里外的勐喇坝赶来。公路两边站满花簇簇的一大群,苗家姐姐穿着新绣的花裙,普米族姑娘满头都戴着鲜花,哈尼族阿姨的银饰那天特别亮,傣族姐姐们的短上衣也特别白净,瑶族男娃娃总是穿着一身黑,可是胸前密密的两排银纽扣也够威武的。那天大家都穿上新衣,像过一个大节日。小蒙戛骑在爸爸身上挺得高高的,只看见二十辆十个大轮子的大卡车装满了食盐、布匹、农具和轧花机,还有许许多多的日用品。那一天红河哈尼族自治区的各族人民吹着芦笙,敲着象脚鼓,向筑路的大军、路工们献了三十面各族人民五色的锦旗,感谢大军、路工同志们的辛劳,感谢共产党给我们边地老百姓带来这许多好东西。小蒙戛真想到汽车上去坐一坐,可是爸爸拉着他不让去,小蒙戛只用小手摸了摸轮胎,那轮胎就有他一人高啊!
那天回家的路上,爸爸就对妈妈说,今年要准备多种棉花和苞谷,要大量地生产,大量地运出去,好换回来许多新农具和日用品。今年秋天,还要带着小蒙戛一同去昆明,去看看大城市、大工厂、大机器,还有个旧的锡矿、开远的火车、昆明的飞机……
好不容易盼望着的一天来到了,小蒙戛明天要和爸爸到昆明去,可不巧下起猛雨来了。下猛雨汽车能不能开呢?轮船怎么滚过红河呢?小蒙戛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熟了。
第二天,一个极猛的太阳笑向小蒙戛,小蒙戛背着一个黑绳结的网袋,里边放着用芭蕉叶包的糯米饭,和五只大香蕉,脚上穿一双两个月前买来可还是第一次穿的回力鞋,他一步跟一步地踏着爸爸的脚后跟在红色的山坡上走,一路上心里反复地记着隔壁哈尼姐姐托买的两绞雨后花丝线、苗家弟弟乌苏托买的一匣五彩蜡笔,他自己向妈妈拿了一点钱,一定要买一只小巧的手电筒回来,这东西站岗放哨都有用。小蒙戛一面走一面想。一只顽皮的小猕猴摇着松树枝,把松针上的小珠子都滴到小蒙戛的头颈里了。他一抬头看前面已快到车站,小蒙戛拉着爸爸就奔过去。
汽车上有彝族、傣族、苗家、哈尼族的叔叔伯伯们,他们好像也是第一次坐汽车,指手画脚地在看着车上的机器议论着,小蒙戛就靠左边的窗口坐下了。接着汽车也开出了站。今天窗外的景象好像也变了样,芭蕉田一片一片的像绿色的篾席,栱乡树叶呼啦呼啦地像栏杆一样地往后退,那么迅速,那么好看,真是好玩极了。当汽车经过牛栏村寨口的一刹那,他看见苗家弟弟乌苏在大龙树下放牛,小蒙戛大声说:“乌苏,我去替你买五彩蜡笔了!”可没听清乌苏吼了一声什么,汽车离牛栏村已经很远了。
新的汽车在新修的山道上弯来弯去,没有两筒毛烟的时间突然停下来了,小蒙戛向前一看,前面路上有好多大石头,一定是昨夜的山洪把高山上的石头冲到公路上来了,石头还不小而且很多,怎么办呢?各族的乘客下车来和司机一同搬石头,小蒙戛也参加了,把大大小小的石块往左边山下的红河里扔。正当石头搬完大家要上车的时候,小蒙戛指着右边山上吼起来了,因为他看见高山上还有一块石头似倒不倒的样子,这块石头若是汽车开过来一震动,一定会滚下来打在车上的,那时连车带人一起都完了。于是大家都绕上山去把那沉重的大石头推了下来,又推到左边的红河里去。大伙儿都夸奖小蒙戛,司机同志把他抱得高高的,说:“真谢谢你啊!亲爱的瑶族小弟弟。”
公路盘着山,一圈圈的像苗家姑娘的项圈,云层绕着山尖尖,汽车像行驶在云海中了。小蒙戛看见山峦那边出现了一个黑点点,盘着山峰上的银圈圈打转,他知道那是一辆从昆明开来的汽车,大了近了,当那辆车忽地在小蒙戛窗口掠过的时候,他清清楚楚看见牛栏村的葛黛在里边。她从民族学院学习毕业了,她一定看到很多东西,学会很多本领。小蒙戛对爸爸说,大起来也要到民族学院去学习,坐在后面的一位爱鄂大5立刻插上嘴:“对,要去,要去,去学习文化,学习机械,学会许多本领来,将来好在寨子上,在江外,在我们边地老大的山区里修起大工厂,制造拖拉机,造汽车,开火车……好不好呀!”小蒙戛听得高兴地跳起来,他想起一首歌:
红河两岸山青青,
修条公路通北京;
北京城里有位毛主席,
他领导我们各族人民来建设。
图 丁浩
(原载1954年第9期)
智仁勇的人
——记苏联驯兽师依·弗·鲁班的谈话迟书苍
我们拜访了苏联马戏团功勋演员驯兽师依·弗·鲁班同志。
大家都知道,这位和大狗熊跳华尔兹舞,把狮子指挥得像家狗似的驯兽专家,是多么受观众热爱、欢迎的。
鲁班同志给我们讲了许多有关动物的趣闻,笑得我们肚皮都痛了。他还给我们讲了一段动人的故事:
“有一次,我在苏联一个城市演出。狮笼子卸下汽车的时候,由于工作人员不慎,笼子摔破了。狮子跑了出来。
“狮子一蹿,就蹿到我们准备露天演出的体育场上去了。
“它受了惊,在场子里疯狂地急蹿起来,一蹿就有十米、十二米那样远。速度快得叫人看不见它的身体,只能看见它在晃动着的尾巴的光。
“幸亏当时运动场上没有什么人。因为演出要在第二天中午才开始。
“你们要知道,狮子是十年以来第一次出笼,对于自由已经不习惯了,所以‘自由’反使它害怕起来。可能由于天黑,同时由于它受了惊,所以它光是一股劲地平蹿,没有想到往高里蹿——如果它想到了,事情就会很糟——结果,它蹿到体育场的墙边就停住了。好像不知怎么办才好,回过头来喊我过去。
“你没听过狮子叫人的喊声吧?噢,也是家猫似的:‘啊噢,啊噢!’不过声音大得多。
“于是我喊:‘莉达,回来!莉达,回来!’‘玛尔塔回来吧!’——它是有两个名字的。
“它听到我喊它,就转回头走进了另外一只空着的笼子。——那次总算没有出事。”
这时,我们插嘴问:“为什么一只狮子要有两个名字?”
“说来话长……”鲁班同志说。
“这狮子能表演两个节目,在一个节目里面,我叫它莉达;在另一个节目里,叫它玛尔塔。
“是这样的:在很多年前,我有两只狮子,一只叫莉达,还有一只叫玛尔塔;它们是姊妹。
“有一次表演时,下场后还没有五分钟,莉达突然间死了。我把莉达的尸体抱在怀里,心里非常难过。但没有什么办法,只好把它埋葬了。
“莉达是只非常聪明的狮子,它很年轻,戏演得非常好,公狮子们也都很喜欢它。它一死,大家当然都感到寂寞。那时,我只剩下两只母狮子:一只是莉达的妹妹玛尔塔,另一只叫迷牙。此外还有三只公狮子。
“有一天,上场的时候,不晓得什么原因,我下意识地机械地把莉达的板凳也摆上了。就是说,比应该上场的狮子数目多摆了一张板凳。
“灯光亮了。公狮子们一只只都出来坐上了它们的位置。照规矩是轮到主角莉达出场了。
“我本能地冲着狮子出口,喊着莉达的名字:
“‘莉达,莉达!出来!’
“但是莉达当然是不会出来了——是前天我亲手把它埋葬了的呵!我失神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由得两行眼泪下来了。观众们看我木然地站在那里,他们当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知道那个场面是相当窘的。站在一边的工作人员慌了,他叫着我的名字说:
“‘鲁班,鲁班!你弄错了。莉达已经没有了!’
“‘是的。莉达已经没有了。’我喃喃地说,依然发着呆。
“正在这个当口,一只母狮子走了出来,它坐到莉达的座位上去了。这并不是莉达复生,这是它的妹妹玛尔塔!它的神气好像在等待着我的指挥。
“我一面难过,一面开始了指挥。玛尔塔替它的姊姊莉达表演完了一切动作。它从板凳上跳下来,用它的脸往我身上擦了几擦,好像是在说:
“‘主人,不要担心。还有我哪……’
“我流着眼泪,抚摸着它的头说:
“‘玛尔塔,谢谢!莉达,谢谢你!’
“打那次开始,两个名字全都属于它的了。在它演莉达的戏时,我就喊它‘莉达’;演它自己的戏时,我就喊它‘玛尔塔’。
“直到如今,莉达生前用的物件,我还好好地保存着,叫‘莉达的椅子’、‘莉达的棍子’……”
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全都陷入沉思里去了。
前台响起了轻快的进行曲,是鲁班和他的猛兽上场的时间了。
我们由后台看着和大熊、狮子站在一起的鲁班的魁梧的背影,不由得心里想:
“他真是有一颗仁爱的心而又勇敢、机智的人!”
(原载1957年第2期)
猴子和鹰
郑克西
解放前,我们这些生活在城里的野孩子们,哪有资格进戏院和电影院,于是街头杂耍演出便为我们的童年带来了喜悦。在街头杂耍演出中,最受我们欢迎的是猴子玩把戏。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耍猴人,腋下挎着个小木箱,肩膀上蹲着个猴子。猴脖子上拴着条细细的铁链,铁链的一头扣在耍猴的手指上。耍猴的身后有时还跟着一条小狗。锣声一响,观众便围个水泄不通。那猴子也就跑起圆场来,划出个可以玩把戏的场地。观众围得差不多了,锣声一停,那耍猴的便操着山东口音说起开场白来了。那话无非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表演得不好,请各位原谅之类。
开场白道过,猴子便开始表演。只见它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腰围玉带,随着小锣的节奏,连爬带走地动作起来。它表演的那种装腔作势、摇头晃脑的姿态,挤眉弄眼的神情,以及那种又高傲又卑微、又冷漠又贪婪的性格,真是惟妙惟肖,总叫我们想起什么人似的。到后来我有机会头一次进戏院,看见舞台上一个鼻子上搽白粉的糊涂官,不禁指着舞台喊道:“那不是耍猴吗?”父亲当时就纠正我说:“那是人!”
原来在我眼中,那个街头猴子表演的,和舞台上演员扮演的那种昏官,都是同样角色。
这样,当猴子模仿人类中败类的神态越逼真,我就越憎恶猴子。甚至在玩把戏散场以后,我们跟在后面,用石子扔它,拿话吓唬它。这时候,蹲在耍猴的肩上的猴子不安起来,抬头四顾,两眼露出一种恐惧的神情,喉咙里有一种低沉的呻吟声,原先表演时那种盛气凌人的样子完全消失了。
我们究竟拿什么话吓唬猴子,而使它如此地惊慌失措呢?就是:“老鹰来了!老鹰来了!”
原来猴子怕老鹰。可为什么怕呢?有一次,猴子把戏散场,我们就向耍猴的打听原因。他吸着烟袋,坐在小木箱上跟我们扯起来。条件是要我们以后不再吓唬他的猴子,因为他要靠那猴子混饭吃。我们答应了。以下便是他讲的一个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是几百年以前,也许是几千年以前。总之,那时候人们打猎不用狗,而用鹰。鹰是百鸟之王,好像狮子是百兽之王一样。鹰有闪电一样的速度,利剑一般的目光、铁钩似的爪子。鹰在一切鸟类中是飞得最高最快的,是猎人的好帮手。可是由于鹰的脾气很坏,不够驯服,而且架在臂上也很重。后来,人们就用狗代替了鹰。狗是人类最忠实的仆人。就像我身边这只狗那样,有时我一天讨的钱不多,我就拿它出气,狠狠打它一顿,可是它不但不来咬我,而且还舔着我刚打过它的那只手。你们不是看见吗,我向各位讨钱的时候总是带着它,谁要给的钱多,我就叫它道谢,它就会举起两条前腿打躬作揖,还会轻轻地吠两声。这一点我那猴子绝对办不到,它倒是和鹰的脾气差不多。你可以叫猴子表演跳加官、闹天宫、荡秋千,可是你别想叫它摇尾乞怜。就是在表演时你也得牢牢地用铁链拴住它的脖子。
我说的那个故事就出在有次耍猴的时候,一位臂上架着头鹰的观众,仗着他有几个臭钱,便拿出一锭银子对耍猴的说:“你让那猴儿给我磕个响头,我赏你一锭银子。”耍猴的回头一看,那猴子正大模大样地坐在小木箱上吃桃子呢!耍猴的忙对那架鹰的赔着笑脸说:“您老,那猴有猴脾气,我让小狗给您三鞠躬吧!”可是那架鹰的也别扭,他脸一沉说:“不行,我听人家说,让猴子磕了头会有好运气。”嘿!没办法,耍猴的看着白花花的银子眼红啦!他跑去对猴子商量道:“猴哥,帮忙帮到底,乖乖儿地跟那位大爷磕个响头,咱俩一两银子就到手啦!”可那猴子理也不理,还吃它的桃子。耍猴的急了,简直是低声下气地说:“猴大哥,您行行好吧,我一家大小五口人,还连您带小狗,七张嘴等着吃啊!只要您跟那位大爷磕个响头,我就先跟您磕个头,一个换一个,您既不失身份,我也有下锅的米啦。”耍猴的愁眉苦脸地哀求,引起观众一阵大笑。可那猴子,从嘴里吐出个核来,掀开箱盖,又取出个桃子。耍猴的一看气上来了,他一把夺过桃子,骂开了:“你这个臊猴头,你比你祖宗孙猴子的架子还大啊!滚你的吧!”耍猴的在猴子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脚,把那猴踢了三丈远,猴脖上的链子也摔脱了。好,这一骂一踢不要紧,可把猴子的脾气惹出来了。它只一蹿,就上了老杨树。
老杨树长得又细又高,猴子能上,人却不能。耍猴的急得光在树下打转,软说硬逼都用上了,那猴子只在树上荡秋千,就是不下来。猴子玩把戏上了树,还是头一次见,孩子们直乐得鼓掌叫好。耍猴的可急了,他对架鹰的说:“您大爷,有钱就帮个钱,没钱就帮个腿,何必非要那猴儿磕头。您看,它要不下来,我的饭碗可砸啦!”那架鹰的听了,鼻孔里发出声轻微的冷笑说:“嘿!亏你还是耍猴的呢,瞧我的!”他把臂膀一抬,那头鹰嗖的一声,飞了上去。树底下挤满了瞧热闹的人群。
那头鹰飞过了树梢,又张翅膀,伸出铁钩爪子,黑压压地向猴子直扑下来。那猴子眼明身灵,从这枝杈子跳到那枝杈子,那鹰就是抓它不住,相反地把自己累得受不了。那猴子看准了这点,等鹰又一次飞近它时,忽然伸出一只前腿,把鹰的爪子抓住了。围在树底下的人群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听得那鹰一阵乱叫,从树梢上纷纷扬扬地落下许多羽毛来。原来那猴子抓住了鹰,就拼死命地拔它的羽毛。不一刻,那头鹰的羽毛便被拔个精光。那猴子只一扔,鹰便从高高的杨树上摔了下来。鹰给摔死了。赤裸裸地光着身子,嘴边流着血,好像一只给煺了毛的公鸡一样。
那个神气活现的架鹰的,一见鹰死了,便恼羞成怒地给了耍猴的一记耳光,一边暴跳如雷地说:“赔我的鹰来,它值三百两银子呢!”耍猴的嘴角淌出一缕血来。架鹰的那种蛮不讲理的行为,激怒了很多观众,也激怒了其中一位当地有名的老猎人。猎人的两鬓已经斑白了,胡子过胸,但却有精神。他举着左臂,臂上也架着一头鹰。
“你没有将鹰训练好,甚至连一只猴子都斗不过,你怎么好意思打人!”老猎人的嗓子像洪钟一样响亮。
那架鹰的气馁了,可是他还是强辩道:“要是你的鹰……”老猎人没待他说完,嗖的一声,将鹰放了上去。那头鹰不向树梢扑去,却飞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别飞走了吧!”当那头鹰飞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有人担心地议论着。可是老猎人却神态自若地注视着天空。鹰在天空遨游着,世界在它的眼里显得很小很小,它心里充满了自豪感。但当它的眼光接触到那棵老杨树的时候,不由得提高了警惕,它的同类的尸体还在树底下躺着哪。于是它张开翅膀不动,缓缓地滑翔下来,快近树梢时,翅膀忽然轻轻一动,绕着那棵老杨树盘旋起来。那猴子也十分精明,为了防止背后突然的袭击,它也就面对着鹰打起旋转来,但不一会,就给旋转得头晕眼花了。那头鹰看准了这一点,忽然向猴子直扑拢来。猴子伸出一条前腿,抓了个空。接着,那头鹰在树枝上一停,不住地扑棱着翅膀,直扑棱得猴子睁不开眼。最后,它只得顺着树干滑溜了下来。
这一场紧张的空战,把众人都看呆了。直到那头鹰取得了胜利,众人才齐声喊起好来。耍猴的擦一擦嘴角的血,上前抱起猴子,失声地说:“猴哥,别生我的气,咱们都是受欺侮的。回家吧!”猴子好像懂得他的话,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了他的肩膀。
老猎人向他的鹰吹了声口哨,那鹰带着胜利者的姿态飞回了他的臂上。原先那个架鹰的趋前一步说:“老头,你的鹰是好样的,要多少银子,卖给我吧!”老猎人向耍猴的走去,一边冷冷地回答说:“你的银子买不到他的猴子,也买不到我的鹰!”那个架鹰的,立刻涨红了脸,一声不响。
老猎人走近耍猴子的,摸出一锭银子说:“拿着吧!别让你的猴子受委屈。”耍猴的正要推辞,忽然那猴子跃到他怀里,原来它怕鹰呢!
从此以后,猴子就怕鹰了。
自从听了那个故事,我们就不再跟在猴子身后吓唬它了。我们也禁止别人吓唬它。至今二十多年过去了,但那种把猴子玩把戏的事,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原载1959年第3期)
伊犁河上的朝霞
袁鹰
“朱拉提,现在请你给大家念一遍。”
一个矮小个子的孩子应声站起来,开始朗读老师刚教的课文:
毛主席,像太阳,
明明亮亮照四方。
春天有你百花香,
小麦青青油菜黄……
他的口齿相当清楚,朗读声调也学老师那样抑扬有致。如果没有仔细听清他的名字,看清他的面貌,光从朗读的声音上,是辨别不出这是个维吾尔族孩子的。
只有朱拉提是这样吗?不。要是让拉兹燕、阿金沙或者阿合买提来念,成绩也不会差多少。三丙班五十个学生里,有二十一个是少数民族同学。他们的汉语水平,有的高些,有的低些,有的人也许还多少带着维吾尔语的调子和卷舌音,但他们的学习都很努力,成绩都在不断进步。
请你看一看拉兹燕的语文造句作业:
〔鲜艳〕:少先队的红领巾,在阳光里显得格外鲜艳。
〔鼓励〕:毛主席鼓励我们好好学习。
〔先烈〕:我们要向革命先烈学习,不怕一切困难。
〔成就〕:我们在党和毛主席的领导下,取得伟大的成就。
句子造得不算怎么新奇,有的也许是从报纸上或者别的什么地方模仿来的。可是,要知道,这是一个维吾尔族小姑娘用汉字写出来的,而且写得十分端正、整齐,看不出才学了两年多汉语。
“你为什么这样用心学汉语?”我们问拉兹燕。
“爹妈说的,以后长大了要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要到外面去工作,怎么能不学好汉语呢?”
我们在伊宁市第十四小学,见到了校长、教导主任、三丙班和四丙班的班主任,问起少数民族孩子们的学习,他们都满意地介绍许多孩子的成绩。全校九百八十一个学生,一共有六个少数民族。四丙班五十一个学生,四个少数民族;三丙班五十个学生,三个少数民族。这两班的几十个少数民族孩子,大半才入学两年或者三年,汉语学的还不纯熟,学的字也才跟班上汉族孩子们一样多,可是他们已经急切地学着用汉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情了。像拉兹燕那样的造句,在许多少数民族学生的语文作业本里都能找到。他们跟老师说话的时候用汉语,跟汉族同学在一起的时候用汉语,甚至有的跟本民族小朋友也讲起汉语来了。
第十四小学是个汉族孩子占多数的小学。由于学校里少数民族同学的比例逐年增加,热心帮助民族同学学习,便成为汉族同学的良好的风气了。三丙班的阿不都维力和乌斯曼,开始时候学习得比较差,李景凤就耐心地帮助他们,做作业的时候,总要再三再四地看这两个维族同学的本子,问他们还有没有不懂的地方。钟家庆跟回族同学马德林很要好,钟家庆的拼音学得好,马德林的发音常常不那么准确,于是,下课以后,人们就会发现这两个好朋友老是在一起,对准口形,校正发音。现在,马德林的发音就准得多了。
老师们为少数民族同学花费了更多的心思。每一个班的班主任,在下午总要花不少时间为那一些一下子还跟不上的少数民族孩子补习功课,帮助他们弄懂难字,弄清难音。三丙班的班主任余映秋老师,拜访过许多少数民族学生的家长。那些维族和回族的大爷大婶们,一看见这位年轻的南方老师走进家门,就热情地让进屋,倒茶吃馕,忙个不停。他们之中,有的人一生都没认过字,念过书,只是到解放以后,才有一个、两个儿女走进学校的门,又走出学校的门,奔向祖国需要的岗位。因而,他们对孩子学习汉语的成绩总是关心的,当听到老师说起孩子又有了进步的时候,做父母的总是摸着孩子的头,笑着说:“好好学吧!学好本领,才对得起学校和老师,对得起共产党,对得起毛主席!”
难道不正是党的总路线像灯塔一样照亮了新疆各族人民的道路,激发了他们的爱国情绪和建设社会主义的热情吗?一位家长说得好:“维语只能在新疆用。学好了汉语,全国都能去!”
话虽说得简单、朴实,却代表了多少家长的心思。每年开学,学校的办公室里,常常挤满了这样的家长,央告着,诉说着,再三地求着。尽管老师们无可奈何地反复申明学校名额有限,请他们把孩子送到民族小学去,但是家长们总会举出更加有力的理由。
“汉语是我们祖国共同的语言,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学,我能让孩子一年年长大,老不学汉语吗?”
“他们将来也还有机会学到汉语的。”老师耐心地解释。
“不。我希望他从小学起,在汉族小学里跟汉族小朋友一块儿学。”
接着,他们就举出一连串例子:某某人的哥哥在北京念大学,某某人的姊姊在上海工作,每一次写信回家,都要说服父亲母亲让弟弟妹妹早点学汉语,将来可以早点直接读汉文书籍,学到更多知识,等等。而这些父亲母亲呢,也未必比青年人不开通。于是,他们就更加让老师们无法应付了。对于这些可爱可感的老乡们,你还能说什么呢?他们有的是从郊区来的,有的是从伊犁河对岸来的,有的还是从二三十里路以外的吉尔加楞赶来的哩。
当我们在伊宁的街头看到一群群维吾尔族、乌兹别克族或者回族的少先队员们成群结队走过的时候,当我们在哈萨克族牧区草原看到飞驰的骏马上飘扬着红领巾的时候,总想去探索一下这些边疆少年们的心灵。尽管他们也戴着红领巾,也唱着队歌,唱着《社会主义好》,可是我总觉得有点陌生。他们对现在的幸福生活是怎么想的?他们对未来的远大理想又是怎么打算的?在这遥远的边疆,他们准备怎么跨上接班人的革命路程呢?如今,在伊宁的十四小学里,我似乎开始找到答案了。
操场上传来一阵阵欢笑声。在靠墙边的一块地里,高年级的少先队员们正在翻地种菜种洋芋,个子高一些的两个维族孩子正在使着劲一镐一镐地刨土,女孩子们在细心整地。那边,四年级的班主席赛福丁跟他要好的两个汉族同学在踢毽子。踢毽子是汉族孩子玩的游戏,维族孩子很快就学会了,正如汉族孩子很快学会踢沙包一样。赛福丁的毽子踢得十分出色,他的汉族同学已经赶不上他了。三丙班的孩子正围成一圈,拍着手,唱着歌。回族的马秀英站在维族的拉兹燕面前,维族的海力钱木站在汉族的李景凤面前:
找呀找呀找呀找,
找到一个好朋友,
敬个礼来握握手,
你是我的好朋友。
满操场都是欢乐的歌声笑语,满操场都是一起学习、一起劳动、一起过队日、一起做游戏的孩子,要不是校长和老师从旁为我们热心地指点,怎能辨别得出谁是维吾尔族、谁是回族、谁是锡伯族、谁是满族、谁又是乌兹别克族呢?
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十四小学,正是太阳落山时分,可是眼前却是一片绚烂的朝霞。是的,拉兹燕、朱拉提、李景凤和马德林他们,不正是在彩霞里发芽的朝花吗?就像果园里的苹果苗,大道边的小白杨树,茁壮地成长。十年以后,也许就要到伊犁毛纺厂,到昭苏种马场,到果子沟林区或者特克斯牧场去找他们了。
再见了,余映秋老师和别的老师们,你们辛苦了。许多你们认识或不认识的同志,跟那些家长们一样,都会记住你们的崇高的事业。当绿树成荫、累累结实的时候,人们怎忘得了最早培育它们的辛勤的园丁呢?当人们在北京、上海或者别的内地城市听到清脆的上课铃声、看到孩子们的笑脸的时候,当人们看到一批批少数民族知识青年走上祖国建设岗位的时候,又怎能不向遥远的边城送去深深的祝福和敬意呢?
图 韩伍
(原载1962年第9期)
西沙风情
——一个海洋考察队员的报告曾庆松
傍晚,我们从海南岛的潭门港,乘坐渔轮向南海进发。渔轮启航以后,一位年老的渔民伯伯便有声有色地给我讲起西沙群岛的奇景趣闻来。那各种各样的游鱼,笨重而又有趣的海龟,五彩缤纷的贝壳、珊瑚,成群的飞鸟,就像童话里的情景一般,吸引了我。
第二天早晨,我们在平静的海面上前进,忽然有人指着东北角的海面说:“你看,你看!那不是飞鱼起飞吗?”我们顺着指向望去,只见飞鱼纷纷跃出水面,挺着苗条的身躯,好像轻盈的银燕,飞落在远远的波涛中;碧波万顷的海面上,有如万朵银花迸发,此起彼落,瑰丽异常。原来飞鱼只有在受敌人追击或吃饱兴奋的时候,才跃出水面飞翔的。飞鱼为什么会飞呢?渔民伯伯给我解释说,飞鱼的飞翔和鸟儿不同,它靠尾鳍迅速摆动所产生的分力使身体跃出水面,然后靠着身体两侧的胸鳍在空中滑翔。有的飞鱼一口气飞了四五百米以后,还扭动着尾巴作急剧的大转弯,探头窥望追击它的敌人,然后才慢悠悠地钻入水中呢!
渔轮在破浪前进,不时有些飞鱼突然飞落在甲板上,蹦蹦跳跳。
到达西沙群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一下船,渔民伯伯就带我去捕捉大海龟。我们背着网踏着月光,在软绵绵的沙滩上走着。来到海边的礁石沟里,我们便忙着装起网来,装好网,我们又向瞭望海龟的哨所走去。
走了几步,只见瞭望哨上一个人向我们连连摆手,我们站住了,他又用手势叫我们蹲下。我们刚蹲下,就见一只海龟偷偷地爬上沙滩。好大一只海龟,总有四五百斤重哩!它把颈伸得长长的,向四方窥望,然后选了个潮水涨不到的沙窝,“沙沙”地挖洞产卵。产卵以后,它用后掌推沙把产下的卵埋住,并在周围挖了几个假洞,布下疑阵,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跑啦!”我不禁叫了起来。
渔民伯伯摇摇手,小声地对我说:“跑不了,下面张着网等它呢!你看又有几只上岸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又有三只海龟在挖洞啦!是呵!如果捕了前一只,不是惊跑了后三只吗?
忽然,只听得大喝一声,几个人跑上前去,两个一伙地把海龟翻得四脚朝天。我心里乐开啦!忙赶上去抽出绳子要把它缚住,渔民伯伯笑着说:“不用啦,你看它那又大又扁的身子,只要把它翻过来,它自己就永远不会翻过去,明天早晨,把它一只一只拖回家去就是了。”
我们又去挖龟卵,挖呀挖的,龟卵挖出来了。看!一窝就是一百多个,一个个白白的龟卵就跟乒乓球一样大,好玩极了。原来龟卵是借太阳热力孵化的,约过六七十天,当孵出幼龟的时候,雌海龟又回到原来产卵的地方,携带小龟回到海洋中去。
回去的时候,我们又把那只落网的海龟捉起来。忽然,海边一阵嘶叫声,几个渔民正划艇追赶着一只大海龟,当把它赶得筋疲力尽的时候,便有人跳下海去用挠钩钩住它的两腋拉上岸来。
“海龟怎么不潜下海底逃走呢!”我问渔民伯伯。
“海龟没有鳃,它不能久居海底。”渔民伯伯又说,海龟一般可活到三百岁以上,有的甚至能活到一千岁!最有趣的是,有的海龟绝食三年也不会死,它的忍饥忍渴能力,可真是惊人啊!
海龟的用途很大。龟卵和肉鲜美可食,甲壳可制作药和装饰品,骨烧成灰后可做肥料。
捕捉海龟归来以后,东方渐渐呈现鱼肚白色。不多久,太阳露出水面,天、水交接处迸射出万道金光。一个多么美妙的海岛之晨呵!
岛上的鲣鸟“嘎嘎”地叫着起飞了。数以千万计的绿嘴红爪的鲣鸟,披霜羽插玉翅,冉冉腾空。有的回头唤亲呼友,有的比翼联翩,绕树飞翔。当鸟儿远飞之后,我望着这翠绿的丛林,才恍然大悟:昨天在船上遥望海岛,以为是繁花压满树梢,原来却是千万只白色的海鸟。岛上不知名的鸟儿也多,如果要捡鸟蛋,不出半天就可以捡一小舢板。
岛上鲣鸟最多。它体重约有斤余,趾间有蹼,善飞能游。天气晴朗时,鲣鸟群飞到五六十里远的海面上,翱翔寻食。鲣鸟群是渔民的好向导;哪里有鲣鸟群出现,哪里就有鱼群。如果遇到海上风暴,鲣鸟又能引导迷失方向的渔船顺利归航。所以渔民们都很喜爱它,亲切地称它为“导航鸟”。
每当夕阳西沉,鲣鸟群觅食归来时,每只鲣鸟的喉咙里都藏有一些鱼食,公鸟是带给孵蛋的母鸟吃的,母鸟是带给小鸟吃的。但也正是这个时候,常有一群鸟在高空中等候,发现鲣鸟归来,它们就迎头飞去,嘴啄翼打,逼得鲣鸟吐出鱼食,它们又敏捷地在空中把鱼食接住。这种鸟体重约四五斤,翅膀展开来足有一米长,性情却又凶恶,专门拦路劫食。渔民都叫它“强盗鸟”。
这天黄昏,我们又见到“强盗鸟”劫食,这时候,大家打起面盆、铁桶,大声地吆喝着,已归林的鲣鸟也闻声赶来助战。一瞬间,羽翼纷飞,鸣声四播。“强盗鸟”被惊走了。鲣鸟解围后,绕树翱翔数周,然后轻悠悠地飘落树梢,顿时,绿树都成了一片白色。
渔民伯伯告诉我,“强盗鸟”趾间没蹼,不能在水里游泳捕鱼。每当小鸟学飞时,母鸟就衔着树枝从半空丢下来,要小鸟飞下去接住。要是接不着,母鸟便要啄小鸟,罚它再练,直到接住为止。看,“强盗鸟”的本领也是从小练出来的呵!
西沙群岛是由珊瑚礁构成的一群低矮的群岛,有永兴、金银、珊瑚、石岛、东岛等二十八个岛屿。其中最大的永兴岛步行一个小时就能绕岛一周,最高的石岛只高出水面十五米。各岛形状奇特,或呈环形,或呈椭圆形。在岛上的几天时间,我们常常划舟漫游,尽情地欣赏那奇形怪状的珊瑚岩,和那波澜壮阔的海潮。我们曾到被称为“海上公园”的小石岛去,那里的景色更加奇丽:海浪拍击着礁石,溅起浪花,远远望去,小岛宛如千万朵玉兰花编织成的花冠。在陡峭的岩石间隙里,还可以找到名贵的金丝燕的燕窝。可是,最吸引我的还是那迷人的水晶宫。
一天早晨,我们准备好潜望镜、渔叉和潜水设备后,便邀请两位青年渔民带我们去游水晶宫。小帆船徐徐向前,我们借着潜望镜透过晶莹清澈的海水,往海底下一望,美妙极啦!只见连绵不绝的珊瑚群像一座座玲珑剔透、姿态万端的海底假山,附生在珊瑚群上的麒麟菜又像海底的原始森林,海藻、苔藓却像海底的绿绒地毯,海底下还有许多名贵的海参和千万颗闪烁着银光的贝壳,一群群不知名的鱼儿自由自在地穿来穿去。
我们潜到海底去采珊瑚。珊瑚美丽极了,有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紫色和绿色的。它们伸出彩色的触角,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有的貌若雪松,有的像团团的绣球,有的似凌霜的菊花。形形色色,五彩缤纷,竟使人眼花缭乱,无从下手。
我们采了些珊瑚,又回船戴上潜水镜,取了渔叉潜到海底去刺鱼。我看到一群群斑斓的热带鱼,悠然地摇晃着尾巴,游来游去,有的竟直向我扑来。我举起渔叉刺了又刺,可是渔叉却不听使唤,竟刺到珊瑚礁里去了。
费了好大的劲,我才把渔叉拔出来,又继续向前游去。只见一位青年渔民正追捕一条两三尺长的大鳗鱼,他向我招手,要我过去。我游到他身边,他又跟我要渔叉,原来他怕一支叉对付不了这条大家伙。我把渔叉递给他,他接过去向鳗鱼游去。不一会,只见他腰一扭,一叉便刺中了鱼的胸膛,接着又是一叉。鱼儿翻滚了几下,便带叉逃走了。这时,另一位青年渔民也从一边游来,他迅速补上一叉,结果了它的性命。不多久,他们就刺到百来斤鱼。我虽然刺不到鱼,却也捡到不少海参、海贝。有一种叫“砗磲”的海贝大得我抱也抱不起来,据说这就是世界上的“贝类之王”哩!
我们载着满满一船的珊瑚、鱼、虾、海参、海贝扬帆归来。这时已近黄昏,海鸟追着落霞飞去,夕阳坠入海中,把海水染得通红。啊,美丽的西沙群岛呵,你是多么迷人,多么富饶啊!
图 林曦明
(原载1963年第9期)
在乌拉山里
许淇
到乌拉山去
雪呀,多么可爱的雪呀!那么轻那么静地落下来,落下来,落在山峰上,落在田野上,落在屋檐上;白了山岭,白了大地,白了屋顶,万千枝丫,万千水晶条,成为银色的海洋里的银珊瑚。在北方,下了雪很久不会融化。刮起风来,雪粉腾扬,像笼罩着大地的银色的雾,在日光中闪闪的像火星,在灯光下闪闪的像萤火虫。
“哦!嘚儿——驾!”我们驾驭着三匹马拉的大马车,奔驰在洁白的道路上。大朵大朵的雪花,粘上我们的狐皮帽,粘上我们的羊皮袄,亲着我们的面颊,我们感到无穷的快意。虽然呼出的热气在半空中凝冻住了,虽然脚冷得快麻木了,我们还是说说笑笑的。逢到在扑朔迷离中撞死在电杆木上的沙鸡,我们还是不放过它们,下车去拾捡,到前面的牧人家,可以烤熟尝一尝。
快跑吧!马儿,快跑!铃铛儿好像我们心灵中的音乐。我们载着满车的欢乐,我们存着无穷的展望;仿佛正越过今冬向明春飞翔,越过今年的丰收奔向明年更大的丰收。快跑,马儿,快跑吧!
到乌拉山去,到乌拉山前后山畔的牧区去,那儿的羊群已经满膘,已经胜利地超额完成今年国家的收购任务,牧民们已开始屠宰自留羊改善生活了。整个秋天,打草搂草,准备下足够的草料,暴风雪再大也不怕,牲畜可以安全地过冬了。现在,生产队会计忙着年终结账,挨个儿在牲畜角上烙印,等再接下羔来,划入明年牲畜增长的表格里。
说塞北高原的人练就一副耐寒的筋骨,这不假,但是,在冬天的乌拉山里居住,究竟要困难得多。游牧的地方往往只能用石头垒起临时性的小屋,瓢盆瓦罐都不全,一场大雪,常将门窗都封住;买粮需要赶着毛驴翻越过几十里山路,沿途坑坑洼洼,被雪盖住,一不小心,便会陷进去。好在这类事故不会发生,因为山里人肚内都有本“乌拉山经”,闭着眼睛都能走路。凡此种种,非有坚韧耐劳的性格,抗灾保畜的决心,对党、对公社、对集体事业发自内心的爱,是办不到的。
快跑,马儿呀,快跑!我们不会被风雪表面的严威吓倒。到牧人的小屋里去吧!那里有一壶滚沸的奶茶温热我们的心,有一炉好火烤干我们的脚……炊烟在招手,证明主人已经归来。牧狗不客气地朝我们嚎叫。这时,门打开,主人喝住了狗,在邀请我们,于是,我们进屋,上炕里坐。一碗奶茶,一撮鼻烟,打开了彼此的喉咙,谈着新生活,谈着人畜两旺的年景。不久,一盏油灯照亮了逐渐暗黑的四壁,炉上熏香脍炙的沙鸡。吃罢晚饭,不待我们开口,男主人从墙上取下笛子吹将起来;女主人跟着唱,七十多岁的姥姥张开她落尽牙的嘴,刚学步的孩子也咿咿唔唔地哼哼着,全家都浸淫在歌唱里。这时,我们只觉得那歌声盖过了风吼,融化了积雪。是多么淳朴可爱的蒙族牧民家庭啊!
快跑,马儿呀,快跑,有这样的人民,有党握着驾车的鞭梢,风雪再大也不会迷道。车轮冲开雪浪,滚滚向前,在经过的路上,春天的草叶将破土发芽,春天的花朵将含苞绽放。
伐木
伐木去!上乌拉山深山密林中伐木去!
一个晴朗暖和的星期天,定居地蒙族小学的学生们,每人赶一匹毛驴上山。将不成材的干枯的树木砍下来,一方面解决社员们冬季的燃料,一方面作为副业生产。这是山里的孩子们劳动的课程。
我跟随他们从达拉盖沟上山。达拉盖,汉话的意思是:乱石堆。沟里到处是垒垒的石头,从山里冲激出一股活泉,在乱石堆里奔流直泻。泉边有一片柳林,秋尽冬来时,黄叶脱落,泉边先铺层厚厚的碎金,不几天又铺层厚厚的白银。
原先,达拉盖静极了,只听得山泉在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唱它那唱不完的歌。有时候,一群青色的野鸽子一齐飞落在泉边喝水,立刻又相继飞起来,它们肚子上的白羽毛在阳光下熠熠闪光,空中响着它们的鼓翅声。有时候,石鸡子在山里嘎嘎地啼,像是什么人在笑,先是这儿嘎嘎地笑,歇了一会,那儿也嘎嘎地笑了,四山都在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山泉应和着那笑声:叮叮咚!叮叮咚……
现在,达拉盖很热闹了,除了石鸡的笑,山泉的笑,还有孩子们的笑。我们从达拉盖沟攀登,爬呀爬,越往上林木越稠密。经冬不凋的松树撑开它苍翠的云伞,早晨的太阳斜射过来,于是雪地上开放了许多细小的白花。在树底下仰头望层层的松叶,阳光又仿佛在那里面点亮了无数盏绿荧荧的灯。来到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孩子们把毛驴笼头解开,放它们自由自在去吃草,我和孩子们一个个束紧腰带,扎好裤腿,捏着斧头分别爬进密林中去了。
“橐(tuó)!橐!橐!”谁已经先动手了。
一会儿,“橐!橐!橐!”哪儿的斧头在回答。
于是,山峰和山峰在大声说话,压住石鸡的笑,深谷里发出空空的回声。
“嗨!松石儿巴图——你在哪里呀?”
“我——在——这——里——枯树多得很——你来吧!”
“哦!——我——来——啦!”
“橐!橐!橐!”“空!空!空!”
黑老鸦呱呱聒噪,吓得飞走了。一群山鹰惊离了它们岩顶上的巢,在高空盘旋。
这时,太阳才从我们后面气喘喘地爬上来,将整个山头都染红了。
我虽然是个大人,可是砍的柴火不如他们多,当我们大家将收获集中在山腰那块平坦的地方,就比出来了。伐木是很重的劳动呢!需要攀登峥嵘的山峰,一不留心,荆棘刺破了衣服,枯枝划破了手脸;需要用力砍,震得虎口发痛;完了,将槁木推倒,或者背下,或者顺山沟滚下,要不是山岭养育出来的孩子,风雪考验出来的孩子,具有精壮的身体、韧强的性格,恐怕是不能胜任的吧?
时间还早,孩子们玩耍去了。忽然,有一个孩子发现松叶上缀满珍珠般晶莹剔透的松蜜,他大声招呼孩子们,大家拥过去采摘一片片松叶,互相传递、吮吸,点点滴滴落在衣襟上。他们递给我好几片,要我尝,的确,甜极了!比蜂蜜还甜!还有一股松脂的清香味儿。玩够了,大家都坐在一块岩石上,眺望山下的草原。草原覆盖白雪,莽莽苍苍,浩瀚无际,中间有一道黑线,将大地分割两半,那是包兰铁路。如今,正有一列火车经过,拖着团团烟云,在阳光和雪的辉映中,一会儿变成珊瑚红,一会儿变成琥珀黄,一会儿银白如初。虽然白雪照花了孩子们的眼睛,他们还在眯缝着眼睛远眺,虽然他们是经常来的,却总好像看不厌似的。
这时,山脚下有人在喊话,声音传上来模糊不清。
“听!嬷妈在喊我们吃饭了!我们回去吧!”
我们寻找毛驴,将约有三百斤一捆的柴禾架上驴背。“哦!咄!嘚儿……”赶着驴儿下山了。一路上,孩子们用蒙语唱歌似的诵吟他们书本上的一课:“三面红旗迎风飘,三面红旗举得高……”
石鸡在我们后面笑着,山泉在我们后面唱着:“叮叮咚!叮叮咚!”
牧村晨雾
今天早晨,起了雾。最初,乌拉山的轮廓隐隐约约地显现出来,好像罩着一层薄薄的紫绡,过不久,雾加浓了,更浓了,山不见了,屯子不见了,牧场不见了,在我的四周只是雾,雾。
雾漶(huàn)漫飘流,恋恋地粘住它所遇到的一切东西,默默地抚摸着山峰、草地。
一群乳牛忽然出现,又立刻钻进雾中去,哞哞的牛叫声,好像在雾中拉响了不同音阶的汽笛。
过了一会,四面八方都传来男孩和女孩的呼喊,这是小学生们结伴上学去了。山路上,他们嘹亮的歌声扩散在浓雾中。
紧接着,山路上炸开鞭花,我听见牲口喘息、喷鼻、蹄踏和车轮转动的声音,喔,是一辆马车经过了。
在前面,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哎!巴图大爷,上哪儿去呀?”
“车上那么多牛皮、羊皮、绒毛呢!是送到供销社收购站去的吧?”
“巴图大爷,把我们捎上吧!捎到学校门口。”
“喂!坐好了!坐好了!驾!驾!”
车轮继续在雾中滚动。我仿佛看见一车的皮张,一车的孩子,前面端坐的巴图大爷捋着他稀疏的白胡子。
又过了一会,我听见附近的羊圈栅栏门咯吱一响,羊群骚动起来。有人在自言自语。那是奥托亨,这个勤劳的姑娘,每天清早就起身到羊圈里去。我想象,这时她正和平时一样,扎着白花的头巾,穿着墨绿的袍子,正蹲在那儿挤羊奶呢。果然,奶桶碰撞,还能听见羊奶在嘶嘶喷射。
一阵皮靴的橐橐,然后,一个浑厚、重浊的男性嗓门在说话:
“你好!奥托亨!”
“好!好!会计同志!”听那话音,这一声称呼多少含有玩笑的意味,我想,这时姑娘的嘴角怕正泛起一丝微笑。
“挤羊奶吗?”
“是呀!你看,羊奶多新鲜、多浓!就像今天的雾一样新鲜、一样浓。”
“这么大的雾,今天你还上山吗?”
“当然。再浓的雾也得上。山上的每块石头我都认得。你放心,不会掉到山沟里去的。”
沉默了片刻,会计同志问:
“你今年放的羊共接下多少羔?”
“嗨!不是已经统计过了吗?一百六十只怀胎母羊存活一百六十六只羊羔子。”
“啊!好满的膘呀!你真行!这些可以归入一类畜,这个,这个,也是一类畜……一类畜……一类畜……公社需要统计一下我们队里一类畜的数字,先从你这儿开始吧!一共有多少?……五只、六只、七只……”
大概会计同志在抓羊了,躁得羊不耐烦地大叫。忽然,他“哎呀”了一声,大概是哪只调皮的山羊用尖角顶撞了他,惹得奥托亨哈哈笑得喘不过气来。那么快乐、那么无邪、那么动人的笑声!恰似一只雾中掠过的唧唧鸟。
一串小铃铛撞击出的清脆的音乐吸引住我的注意力,那是蒙医高木扎布的毛驴呀!只有他的毛驴的颈脖间系着两只精致的小铃铛,快跑的时候,发出泉水那样美妙的声音。深山病家,只要听见铃铛响,便知道大夫来临而宽心了。现在,他匆匆忙忙到什么地方去呢?哪一家在焦急地等着他呢?可是,听,铃铛声哑了,有人在和大夫说话:
“高木扎布大夫!是到达拉盖去吗?”
“谁呀!呵!佳木苏书记!昨晚达拉盖的队长来告诉我,额尔登索大娘今天早晨要生产了。”
“我知道。我也到达拉盖去。听说他们今年打草任务完成得特别出色,我去开个会,总结一下经验。”
“来!骑上我的驴,它能驮起两个人。”
于是,铃铛又活泼起来了,向乌拉山的方向移动,最后,在我的耳边成为细微的悄语。
雾,还在飘流漶漫,恋恋地拥抱着山峰、牧村、草原……我倾听,倾听这雾中的音乐,在谱一支牧村晨曲。虽然在雾中,但是那明亮又光灿的新生活、新人物,在我的眼前却像图画一样地清晰。
图 戴敦邦
(原载1964年第2期)
战野牛
穆静
地质学家苏教授听说火烧沟有一种石头,很像铁矿石,一定要去看看,敲几块样品回来。但负责警卫的马连长却不肯让他去,说:“火烧沟紧靠野牛山,那儿常有野牛出没,出了事怎么办?”
说起野牛来,在高原的人都知道,这家伙十分凶暴。论个头,比牦牛高大粗壮,最重的竟有一吨。那长长的犄角,根部有海碗粗。发起脾气来,遇到汽车也要“战斗”一番。为了专家的安全,马连长怎么能不阻拦呢?但是苏教授执意要去。最后,马连长决定:派一部解放牌汽车,由他领着两个枪法好的同志护送。汽车开到离野牛山稍远的火烧沟沟沿,停住了。马连长陪苏教授敲石头;小曾站在汽车上放哨,汽车停靠的地方,距苏教授顶多有七十米;小黄端着枪在离苏教授大约有二十米处警戒。
开始挺顺利。天上有铃儿鸟唱歌,地下有野花开放,真是阳光和煦,风景秀丽。苏教授习惯地手搭凉棚望了望群山,说:“你们当连长的,大概喜欢把敌情说得严重一点,欺我老头子上了点年纪,不想让我来,是不是?”说完,大笑起来。
马连长没心思欣赏风景,全神贯注地注意周围动静,回答:“教授,别大意,真来了野牛,可够紧张的。”
苏教授笑笑,晃晃手里的小锤说:“好,开始工作。”
他看看石头,又爬上几步,再看看,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好!你瞧你瞧,赤铁矿露头!”当当敲下一块,小心翼翼地放进挎包,又往上走,看了又看,好像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竟然小跑起来,“啊呀,矿脉一直伸到山那边去了。”回头指指山头,拍拍一步也不离开自己的马连长的肩膀,“连长同志,你有一功,咱们发现了赤铁矿,说不定野牛山也有呢。嗯,等将来开了矿,大炮一响,野牛赶快搬家。不,干脆,建立驯牛场,变野牛为家牛,就地取材,大吃牛肉!”
马连长看着苏教授那喜形于色的神情,也受了感染,心里热乎乎的,但他仍然提醒说:“教授,加快进度,敲几块就走。真是个有希望的矿床的话,下次再来!”
“好!听连长指挥。”一高兴,苏教授这个平常看起来有点古板的人,也开起玩笑来了。说着,他蹲下身去,又是敲,又是用放大镜照,仔细而又认真,好像那红红的石头是一件稀罕的工艺品似的。
正在这时,在车上负责警戒的小曾喊了一声:“野牛!”
马连长腾地一下转过身,他正站在半山坡上,看得清清楚楚,一头野牛,披一身黑红的长毛,像一辆疾驰的小坦克一样,直向汽车冲来,身后扬起一阵烟尘,忙说声“不好”,一把按下苏教授,把他藏在一块巨石后头,自己察看情况,再作判断。
这头野牛冲过来,照着汽车头直顶过去。汽车司机颜青山,在高原上开了十多年汽车了,已经不是第一次和野牛打交道。他发动着汽车,眼睛紧盯野牛,心里盘算着怎样躲过野牛,尽快地让连长把苏教授接到车上来。野牛先瞪着鹅蛋一般的凶狠的眼睛,猛顶过来。颜青山狠狠一打方向盘,向右急拐,跑出去一百多米,来个急刹车。野牛刹不住四个蹄子,一下子顶空,咕咚一声头撞到地上,四脚朝天翻了个跟头,翻身起来,头部撞伤好几处,鲜血直滴。这样,野牛把尾巴一撅,气得发了疯一般,哞地叫一声,又追汽年。颜青山开车就跑,心想:引开了也好。可是,这家伙虽然追不上,却又紧追不放,在戈壁滩上转起圈来,一时间灰尘乱飞,好像起了龙卷风。颜青山赶紧上到五挡,汽车像猛虎一样急速地向苏教授方向驶去,他想和野牛拉大距离,利用这点时间把苏教授接上来。
马连长站在山坡上,一边紧急地观战,一边想着怎样保护苏教授。当他看到汽车飞一样驶回来,已经明白颜青山的用意,因此,赶忙催促说:“教授,快下去,上车!”两个人手拉手,顾不得择路,向山下飞跑。车已经尖叫一声停住,野牛还在二百米外处。两人跑着跑着,突然苏教授摔了一跤,虽然没有跌疼,但是糟糕,近视眼镜不知摔到哪去了。马连长俯下身子把苏教授拽起来就跑。
“眼镜!眼镜!”苏教授急忙喊,因为没了眼镜,他高一脚低一脚,又摔倒了。马连长蹲下去找,很快找到了,急忙交给苏教授。这时他们离汽车不到五十米,可是野牛也到了。没办法,颜青山摇下驾驶室玻璃,探出头来高喊:“躲起来!”开上车又跑。
野牛大概已经感到自己追不过铁家伙,或者觉着有点累了,总之,它喘着粗气,喷着白沫子,没有追汽车,一眼看到山脚处有人,于是舍下汽车,向苏教授奔去。
小黄本来一发现野牛就爬在一块石头上,想找机会射击,这下看到野牛直取苏教授,叭!就是一枪,又呼一下站起来,想引开野牛。但这一枪未打中,野牛停了一下,抖了抖毛,弓着腰,又奔过去。
事情危在眉睫。为了保护苏教授,马连长一下子推倒苏教授,掏出手枪,叭,叭,就是两枪,未中要害,都打在牛嘴上。这家伙一疼,转了两圈,然后喷着血水,直取马连长。马连长一看,立即向山下跑去,接着又向苏教授躲避的相反方向的山上跑去。野牛已经疯狂到了极点,紧追不舍。就这样,马连长从这块石头绕到那块石头。野牛虽然粗大,也还算灵活,也跟着转,但免不了挂皮破肉,撞疼身躯。因此,它越发疯狂追赶。
这时,马连长已经跑出很远了。颜青山懂得连长的意思。他心里想:好连长啊,你心里挂着别人,却把自己的危险置于度外。于是,他又加大速度,开回到苏教授的地方。小黄扶着苏教授,一路小跑,跌跌撞撞地跑近汽车,苏教授钻进了驾驶室,小黄上了车斗。再一看小曾,由于刚才汽车和野牛兜圈子,头上撞起两个包。这时,他不顾疼,正紧张地注视着马连长的方向。颜青山看苏教授坐好,又去救马连长。
马连长看到汽车跑过来,知道苏教授已经上了车,心想:好了!现在摆个迷魂阵,丢开它,上车要紧。他绕过几块石头,突然在一块巨石下躲起来。野牛失去目标,气得两个前蹄在地下刨石头,鸡蛋大的石头都给刨起来,打出去上百米远。马连长看车停下,躲过野牛视线,向汽车靠拢。但是野牛失去马连长,又想起了汽车。所以,就在马连长到汽车跟前的节骨眼上,野牛也跑到了。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野牛哞的一声,低头就顶。马连长腰腿灵活,俯身一滚,闪了过去。再一想:反正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不决战到底,是走不脱了。于是,一咬牙,噌的一声蹿上牛背,两手死死攥住它的犄角,两脚紧紧夹住牛身子。这一着,更加气坏了野牛,它疯了一般跑起来。又猛烈摆头,马连长仍然稳坐如泰山。这家伙哞哞大叫两声,就地转圈,蹄子猛烈刨土。马连长被罩在烟尘里,但始终保持清醒头脑。他用胳膊肘抱住犄角,右手一点一点将手枪向牛右眼移动。野牛刚一停转,马连长抓住机会,叭!一枪,痛得野牛大吼一声,就地打滚。马连长飞身下来,靠上汽车,喊道:“开枪!”于是,小曾、小黄终于得到机会,一齐射击。这个逞凶一时的庞然大物,终于得到了应有的下场。
苏教授看着气喘吁吁的马连长歉意地说:“都怪我一定要来,看,让你们经受这么大的风险!”
马连长抹了抹额上的汗水,安慰说:“不都很好么!教授,你不是说要变野牛为家牛吗?今天咱驯它一家伙,明天新矿建成,野牛山一定变成养牛场!”
小曾摸摸头上的包,说:“别的不说,割几块牛肉回去,又解馋,又解气!”
(原载1978年第7期)
山村书简
郭风
下面两则散文,我觉得很像是住在山村里的一位公社中学的学生所写的信件……
邀请
我们住的村子,叫松坊村。
这里的山很高,树林子很密。
这里是南方的高山地带,有很多青色的松树,有很多桂树。请到我们村里来吧。请到松坊村作客。
你喜欢雪么?这里十一月便开始下雪了。雪覆盖着我们的荞麦田和紫云英地。雪覆盖着村前的石桥。
过桥,是一条石路;这是一条古老的驿路。这石路上,听说曾经走过黄巢率领的队伍,走过太平军的队伍;走过我们的红军的队伍。
来吧。我们一起踏雪过桥,沿着这条驿路向前走,沿着这条红军曾经走过的道路向前走。请到我们这里来吧。
要是到了夏天,你能够到我们这里来,也多么好。夏天的日子里,午后,或是到了近晚,这里常会下一阵骤雨。
骤雨降落在松树林里。骤雨降落在桂花树上。骤雨降落在石桥下的溪里;雨点落在溪流上面,开放了好多好多珍珠般的泡沫的花。
一阵骤雨过去了。
天上还有未散的煤烟似的雨云。太阳又出来了。看呵,有一道虹,挂在青色的松树林的林梢,挂在蓝色的天边。
要是到了夏天,你能够到我们松坊村来,有多么好。你就带一把雨伞,冒着夏天午后的骤雨到我们村里来吧!
我们村里有一座石桥。
一阵骤雨过去了。天上还有未散的烟般的云,石桥下面的溪水已经开始涨了。
我要告诉你,过了不到三小时,溪里的水,又会回到原来的水位。我要告诉你,村子前的溪滩上,有好多好多鹅卵石。
一阵骤雨过去了,溪滩上的鹅卵石给雨水洗得非常明净。我要告诉你,正当夏收时节,从溪滩上的鹅卵石间,开着那么多深黄色的和深红色的石蒜花,像一盏盏深黄色的灯和一盏盏红灯。
请到我们村里来吧。
我们村里的溪,叫松坊溪。
溪上有石桥,还有一个渡口。
有一条渡船,系在溪滩的木桩上。我会划渡船,也会在溪上划竹筏。你喜欢坐渡船么?请到我们这里来吧。我们一起搭渡船过溪。过溪后,我们一起到树林子里去打柴。听说,当年红军经过我们村子里时,便在村前的渡口,搭了渡船和竹筏过溪去。
那是一九三一年,听说红军曾经路过我们这里。那是在五月的一个深夜,一阵骤雨刚刚过去,有一队红军渡过我们村里的松坊溪……
请到我们这里来吧。我们一起搭渡船过溪去。当年红军路过村里时,曾经在溪上搭过渡船呢。
我想,要是春天到来时,你能够到我们这里来,有多么好。四月,是春天里最美好的月份。
四月,山上的花都开了。四月,山上的杜鹃花都开放了。有红的杜鹃花,有白的杜鹃花,有黄的杜鹃花。
还有,在山坡上,在松树下,草兰在四月里也都开花了。
要是你到我们村里来时,刚好是清明节,我们便一起搭竹筏到附近的煤山垄去。在煤山垄,正在钻探新的煤矿。
在煤山垄,有采煤工人的墓。我们一起采些野花,采些杜鹃花和草兰,放在矿工的墓前。
来吧。请到我们村里来。
不论是花开的四月,不论是春天,还是下雪的日子,请到我们村里来。
到红军田去的路上
金色的秋天,繁忙的日子呵。请到我们村里来吧。
这时节,我们村里到处是稻草垛,好像一座一座黄色的亭子。
你能来么?我们一起收刈稻子。我们的稻子收刈后,有的用手扶拖拉机运回村里;有的用木船从溪上运回村里。到了傍晚,要是我们一起搭着运载稻子的木船回到村里,有多么好。
秋收时节到了。我们要到红军田去收刈稻子了。你快来吧!
我们的拖拉机开过村前的石桥。美丽的秋天,看呵,桥下的溪水多么清澈,有好多好多小溪鱼,在溪石间游来游去;有好多好多云彩,像雪絮,像荻花,映照在溪水间;而映在溪中的天空又太蓝太蓝了。
我们的拖拉机,过了石桥,便上了石路。我告诉过你么?这石路,原来是一条好久好久以前的驿路。公社化后,坡路铲平了,石路两边加宽了,我们的拖拉机能够开过去了。
驿路的两边都是很深很深的竹林子。
这竹林子里,有竹鸡。那竹鸡常常一群一群地在竹林子里觅食。这竹林子里,有画眉鸟。那画眉鸟唱着好听的歌,在林间飞来飞去。
这竹林子里,有白鹇(xián)鸟。那白鹇鸟,是戴着白羽冠全身披着白衫子的禽鸟;它们的双翼是雪白的,长长的尾羽是雪白的,美丽得有如雪白的孔雀。我经过这竹林子时,多么希望能够看见白鹇鸟飞出来呵。
我们的拖拉机,穿过了竹林,便上了一条坡路。这里原来有一级一级的石磴,直通到冈上;公社化后,在石磴旁边开了一条宽阔的坡路,我们的拖拉机能够开过去了。
我们过了冈,只见石路的两边,都是一派苍老的桂树。
一棵一棵的桂树,枝叶间开着好多好多橘红色的桂花,有好多好多的野蜜蜂在花间采蜜。中间一棵桂树,有三丈高,树干上有一条很深的刀痕,都说是唐代黄巢率领部队经过这里时,在这棵树上试剑时留下的剑痕。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传说呵。我们站在这棵桂树前面,好像看见穿着古代战袍的黄巢,从腰间抽出宝剑一挥,一时间巨光照亮整座桂树林;我们好像看见好多好多披着铠甲的战士,向着自己的领袖欢呼,声音震动山岭和深谷。
我们的拖拉机穿过桂树林向前开。石路的前方,出现一片山间的旷地。
虽然到了深秋时节,旷地上的浅草间还开着各色的野花,有黄的、红的野花,有酒杯形的花,有粉红的花。
我告诉过你么?这一大片旷地,在好久好久以前,原来是一个驿站所在。这里原来有个驿亭;有石雕的旗杆;有旅店,有酒店。
村里好多好多人说过,太平天国的部队经过这里时,曾经和盘踞在这一带的地主武装,打了一个大仗,把地主武装打得四面逃窜,打得一败涂地。
打得好。这一大片开着野花的高山旷地,原来曾经是古时的战场。我们站在这里,好像能够看见滚滚的硝烟,好像能够看见太平军追赶溃败的敌人。
呵,请你赶快来吧。站在这里,好像能够看见太平军的战旗,从石雕的旗杆上升起来了,在山风中呼啦啦地欢呼。
我们的拖拉机开过这一大片旷地,石路前方,出现一座拱形的石门。
这是一座寨门。你看,地势多么险要,两边山崖多么高,中间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起一座石门。你知道么?村里好多好多人说过,好久好久年以前,有一支农民起义军在这一带安营设寨,筑起这座寨门。
到了,到了。我们的拖拉机开到寨门附近,便停下来了。
看呵,看呵。在这座寨门左边,有一口大水塘,塘底冒起一缕一缕的泉水,好像一颗一颗串着的珍珠,轻轻地升到水面上来。
听说,常会有几只山鹿来到水塘旁边喝水,在水塘里端详它们水中的身影;听说,常会有几只山斑鸠飞到这里喝水,随后又飞到遥远的树林子里去了。
看呵,看呵。就在这口水塘前面,是一层一层的梯田。你知道么?这里便是我们村里光荣的红军田!村里长辈常告诉我们,从一九二九年开始,便常有红军来到我们村里,传播毛主席的革命真理;红军还帮助群众发展生产。这水塘和梯田,便是红军和村里群众一起开出来的!
村里长辈常告诉我们,有一年,附近地主勾结白匪军要来抢粮,红军组织大伙埋伏在寨门附近,把地主武装打了个措手不及,打了个落花流水……
在我们村里,是秋收时节了。
请你赶快来吧,我们一起在红军田里收刈稻子,看呵,看呵,一层一层的梯田里,金色的稻子像金色的波浪,在风中一浪推开一浪!
在我们村里,是秋收时节了。金色的秋天,繁忙的日子呵,请到我们村里来吧!
图 倪绍勇
(原载1979年第3期)
听说书
——童年漫忆之一孙犁
我的故乡的原始住户,据说是山西的移民。我幼小的时候,曾在去过山西的人家,见过那个移民旧址的照片。
我的家乡离山西省是很远的,但在我们那一条街上,就有好几户人家,以长年在山西做小生意,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一直传下好几辈。他们多是挑货郎担,春节也不回家,因为那正是生意兴隆的季节。他们回到家来,我记得常常是在夏秋忙季,他们到家以后,就到地里干活,总是叫他们的女人,挨户送一些小玩意或是蚕豆给孩子们,所以我的印象很深。
其中有一个人,我叫他德胜大伯,那时他有四十岁上下,每年回来,如果是夏秋之间农活稍闲的时候,我们一条街上的人,吃过晚饭,坐在碾盘旁边去乘凉,一家大梢门两旁,有两个柳木门墩。德胜大伯常常被人们推请坐在一个门墩上面,给人们讲说评书,另一个门墩上,照例是坐一位年纪大辈数高的人,和他对称。我记得他在这里讲过“七侠五义”的故事,他讲得真好,就像一个专业艺人一样。
他并不识字,这我是记得很清楚的。他常年在外,他家的大娘,因为身材高,我们都叫她“大个儿大妈”,每天挎着一个大柳条篮子,敲着小铜锣卖烧饼果子。德胜大伯回来,有时帮她记记账,他把高粱的茎秆,截成笔帽那么长,用绳穿结起来,横挂在炕头的墙壁上,这就叫“账码”,谁赊多少谁还了多少,他就站在炕上,用手推拨那些茎秆儿。很有些结绳而治的味道。他把评书记得很清楚,讲得也很熟练,我想他也不是花钱到娱乐场所听来的。他在山西做生意,长年住在小旅店里,同住的人,干什么的也有,夜晚没事,也许就请会说评书的人,免费说两段,为长年旅行在外的人们消愁解闷,日子长了,他就记住了全部。
后来,德胜大伯在做小买卖途中,遇到瘟疫,死在外地的荒村小店里。他留下一个独生子叫铁锤。前几年,我回家乡,见到铁锤,一家人住在高爽的新房里,屋里陈设,在全村也是最讲究的。他心灵手巧,能做木工,并且能在玻璃片上画花鸟和山水,大受远近要结婚的青年农民的欢迎。他在公社担任会计,算法精通。
德胜大伯说的是评书,也叫平话,就是只凭演说,不加伴奏。在乡村,麦秋过后,还常有职业性的说书人,来到街头。其实,他们也多半是业余的,或是半职业性的。他们说唱完了以后,有的由经管人给他们敛些新打下的粮食;有的是自己兼做小买卖,比如卖针,在他说唱中间,由一个管事人,在妇女群中,给他卖完那一部分针就是了。这一种人,多是说快书,即不用弦子,只用鼓板。骑着一辆自行车,车后座作鼓架。他们不说整本,只说小段。卖完针,就又到别的村庄去了。
一年秋后,村里来了弟兄三个人,推着一车羊毛。说是会说书,兼有擀毡条6的手艺。第一天晚上,就在街头说了起来,老大弹弦,老二说“呼家将7”。真正的西河大鼓,韵调很好。村里一些老年的书迷,大为赞赏。第二天,就去给他们张罗生意,挨家挨户去动员:擀毡条。
他们在村里住了三四个月,每天夜晚说“呼家将”,冬天天冷,就把书场移到一家茶馆里。有时老二回老家运羊毛,就由老三代说,但人们对他评价不高,另外,他也不会说“呼家将”。
眼看就要过年了,呼延庆的擂还没打成。每天晚上预告,明天就可以打擂了,第二天晚上,书中又出了枝节,还是打不成。人们盼呀,盼呀,大人孩子都在盼。村里娶儿聘妇要擀毡条的主,也差不多都擀了,几个老书迷,还在四处动员:“擀一条吧,冬天铺在炕上多暖和呀!再说,你不擀毡条呼延庆也打不了擂呀!”
直到腊月二十老几,弟兄三个看着在这村里,实在也没有生意可做了,才结束了“呼家将”。他们这部长篇,如果整理出版,我想一定也有两块大砖头那么厚吧。
有一年,故乡的团组织,要在村里成立一个图书室。他们要我捐助一些文艺书籍。我非常高兴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并向他们讲了上面这个故事的梗概,以说明:在我这一代人的童年,乡村的文化生活,是如何贫乏和单调。即使这样,广大的农民,为了取得它,接近它,曾作了怎样如饥似渴的努力和追求。
图 贺友直
(原载1979年第3期)
老师对我说
何为
隔了三十多年以后,去年秋末,我又到了满城园林的苏州。一天下午,在昔日颇负盛名的城内某大学旧址,一个爬满藤萝的石砌大礼堂里,我回顾了自己文学创作的道路,不知怎么,最后竟谈到我少年时代的两位老师。
时近黄昏,幽暗的池座里恍如浮起一层轻雾。台下人影模糊,落日光带来一种朦胧的感觉。在座的都是老师和未来的老师们。谢谢他们的耐心,让我在大庭广众之间,追溯漫长岁月里的艰难历程。我怀着眷念和感激之情,述说四十多年前引导我走上文学道路的两位老师,无非是要借此向新时代的老师致以敬意。我发觉自己回忆往事的声音,在这个秋之暮,听起来连自己都感到是一种独白,充满了怀念,充满了依恋。
可是谁也不知道,当时我对着台下众多的老师,忽发奇想,想象当年我那两位老师,倘若今天也坐在我前面,倾听一个上了年纪的学生,报告历年来在重重困难下做了些什么作业,将会在作文卷中批上一个什么分数?也许刚刚及格,或竟是至今还不能及格?
我的老师,假如你们今天还在世上,对今天的世界又会说些什么呢?李致远先生是我文学上的启蒙老师。
一九三五年,火一样酷热的汉口之夏。我在长江边上那个繁华的城市里,读完了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考试结束,学校特地为应届毕业生安排了一次小小的欢送会。
欢送会设在校舍底层的一间乒乓室里。室内屋顶低矮,如同地下室,整个屋子就显得更长。从图书室临时搬来的几张长桌排成一字形。桌上整整齐齐摆满了糕点瓜子和汽水之类。屋子里异乎寻常地安静极了。这一天,全班四十四个同学之间都谦让有礼,连说话的声音都是低低的。是的,对所有被欢送的小学毕业生来说,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谁都珍惜这临别依依的茶话会。
我们的级任老师李致远先生不知什么时候进入屋内的,因为我们听见了熟悉的咳嗽声。他大概三十岁,看起来倒像年近四十。有的同学说他当了那么多年小学教员,天天站在黑板前,吸了太多的粉笔灰,因此得了肺痨。这种病在那个年代是不治之症。他脸色阴郁,戴着一副老式玳瑁边深度近视眼镜,透过厚厚的镜片,那两只眼睛总是神经质地睁得大大的,好像随时随地要拍案而起大声疾呼的样子。只是在几声咳嗽过后,眼睛里那一缕升腾的火焰似乎又熄灭下去了。
我是从另一个大城市转学到那个学校的,而且也只读了半年就毕业了。担任国文课的李先生也就是级任老师。说实话,我当小学生时的作文成绩一直是很差劲的。有一回还得到某老师触目的红笔批语:“文不对题”。颇有大喝一声以示训诫之意。
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文学的爱好,开始我随同可爱的木偶匹诺曹经历了种种奇遇,旋即又钻进《水浒》、《三国》和《西游记》迷人的世界里。到了李先生的课堂上,我不胜奇怪,从第一堂作文课直到期终的毕业考试,仿佛一次又一次的奇遇,我的作文忽然都变得优秀起来,几乎每一篇都名列第一。有几次,李先生还在课堂上当众朗读我的作文,时或即席讲述一番,详细分析为什么要加以赞扬的原因,这时他那瘦削的脸上就泛起兴奋的红光。倘有用辞不当之处也必定加以指正。凡是他批改过的作文,即使一个错误的标点符号,在他深度的近视眼下也决不会放过,他于是稍稍停顿片刻,向我投来逼人的眼光。那闪闪发光的视线里既有严格的要求,也有热烈的期望。他无声的话比说出来的要多得多。末了总是一阵呛咳,朗读也到此中止了。这实在使我又感动又难过。
在李先生的教诲和鼓舞下,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小学时代。现在一转眼就要离别了,半年来课堂上的情景又历历在目。
一阵掌声,我从沉思中抬起头来。
简单的欢送仪式举行过后,在铺着洁白台布的一字形长桌尽头,李先生侧身站在桌旁。还没有开口,他用手帕掩着嘴咳了一会,随后以他锐利的眼光扫视全场。我想,只有一颗真正火热的心,才能隔着厚厚的镜片闪射那样炽热的光芒。
“哦,毕业了。”李先生说了几句贺词,声调逐渐高昂:“在这个可诅咒的时代,毕业等于失业,摆在同学们前面的道路——不是生路,就是死路;不是新路,就是老路,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停停,他又讲下去,几乎变成愤激地大声呐喊:“鲁迅先生说过,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学们!你们往后走哪条路,由你们选择,可是千万别重蹈覆辙,再踏上前人走过的那条自取灭亡的绝路!不!你们要去闯出一条崭新的路,去,去吧,去走新的路!”
听起来声音有点古怪。这临别赠言有若沉闷黑夜里爆出一声惊雷,全场的同学无不为之愕然。李先生过于激动,慢慢坐下来,呛咳着。我近旁一个女同学埋下头去,一缕长发云彩般披落在肩头。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我即将离开那个城市,出发远行以前,同那个女同学最后一次去看望李先生。他目光炯炯,紧紧拉着我们的手,说以后要多给他去信。沉默半晌,他忽然从杂乱无章的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墨绿色封面的书,认真地写上给某某同学留念的字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一本美丽的书,一九三一年间陈梦家编选的一本诗选,其中包括闻一多几首著名的诗作。
那一年秋天风雨如晦,我又回到上海读初中。过了不久,听说李致远先生的病终于不治,溘然长辞,身后萧条,只留下一堆不值几块大洋的文学书刊而已。他是旧时代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学教员,他在平凡的岗位上,耗尽了他全部的光和热。我引以为憾的是没有照他的嘱咐,给他写过一次信;可是在那个多雪的冬天里,写下了我的第一篇散文,那篇文章发表时用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题目:《路》。
如果说李致远先生指点我应该走什么道路,那么进一步引领我走上文学道路的是孙太禾先生。
孙先生是我在初中一年级和二年级的国文女教师。在我记忆的画廊里,她永远是一个富有魅力的女性形象。身材修长,风姿绰约,雍容大方。有一次她穿一套垂地的天蓝色西式衣衫,又罩上一件深蓝色的披肩,远远看去像外国童话里的天使。然而在现实生活里,这却成为几个淘气的同学借以嬉笑的话题。她毫不在乎,一笑置之。其实她那时才二十五六岁,没有结婚,大学毕业后就在这个中学里当教员。
整整两年,她给予我精神上的东西是很多的。
由于她的指引,我开始涉猎一些世界文学名著,从童话的幻想天地进入一个引人入胜的展示人类灵魂的精神世界。她的文学修养根底很深,而且有她自己的精辟见解。我们班上除了每周两小时的作文课以外,还有定期的课外读书随笔,先写内容提要,以后再写读后感。往往我做了一篇作文或一篇读书随笔之类的作业,她总是在后面写下一大篇批语,有时长达两三页之多。那不是老师例行的课卷批语,而是一种热情的倾谈。她的文字优美,很有文学性,且带着浓郁的感情色彩。她又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她的毛笔字,刚健俊拔,不像出于一个女教师之手。回想起来,每次发下课卷,我是多么热切地寻找她的批语,又从中得到多少鼓舞和启示啊!
某次,她写着这样的话:“文艺是生活的反映。生活的范围有多大,文艺的范围就有多大。”
又一次,她强调指出:“文艺无论如何要站在时代的前列,提出时代的症结,以感情的力量表现出来,激起大众强烈的爱憎,震撼千万人的心灵,知所奋发,那文艺才是时代需要的文艺。”
须知,这都是四十多年前一个中学老师的话,即使在今天听起来依然亲切,发人深思。
一九三七年风云密布的夏天。暑假快要来临了,正是抗战前夕。六月里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约我到学校对门一家小馆子里吃冷饮。那天她谈了许多课堂上不可能谈到的话。谈腐败的社会,谈人生和理想,也稍稍谈到她自己。她是一个被撤职的法官的女儿,从小生长在北京,经受了生活的磨炼,饱尝了挫折和痛苦。我第一次看见她燃起了一支白金龙香烟,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说:“你将来也会懂的。”
我茫然不解,默默地从她手里接过一本烫金纪念册,那是我刚刚买来,请她在上面第一个题字留念的。想不到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面。以后是严酷的战争来了,学校毁于炮火之中。那兵荒马乱的年头,她到哪里去了呢?好像无情的战争巨浪一下子把她席卷而去,从此音信杳然。那年隆冬,一个夜间来客意外地带来了女老师的消息。一说是海轮失事,一说是她投海自尽,总之,她葬身于大海,被旧社会的茫茫大海吞噬了。大海夺去了她那么年轻的生命。大海成为她最后的归宿。
然而,这许多年以来,在我走过的这条断断续续的文学道路上,这位热情美丽的女老师始终陪伴着我,时时鞭策着我,不断鼓励我努力前进。她批改过的作文簿和读书随笔不下二十余本,也没有一天离开过我。一九七〇年我被迫迁居农村,不幸在搬家时辗转失落了。只有她给我的六七封信和纪念册的几张残页,总算还留存下来。不久前,我鼓起勇气,从旧书箱里找出她写在我纪念册里的几句话,对照一下我自己,便感到一阵惶恐不安。
那是从遥远岁月里传来的问询:
“我们过去两载的情谊与我对你未来的希望,这里是难言的。我来问问你吧:一个人幼年的爱好,是会支配一生的遭际的,假如遭际不如意,你会不会后悔呢?你对它忠实的程度能发一个什么样的誓言呢?”
我并不后悔。我对自己幼年爱好的文学事业忠贞不渝,不过对老师的问题很可能要终其一生才能作出最好的答案。
于是又响起她感情洋溢的声音:
“我以你最忠实的朋友的资格,看你用大众创造的语言,去对不醒的世界吹喇叭,我等待着为你拍手!”
我的老师,假如我有一只喇叭而又能够吹响,那是你亲手给我的。假如我以前吹得并不怎么响亮,今后我将奋不顾身举起手中的喇叭,用力气吹得响亮一些,就像老师在那里等待着我!
深秋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渐渐消逝了。石砌的大礼堂里,蓦地灯火灿烂。站在那么多的老师面前,我想说,今天的世界是多么幸福,要是我的老师至今犹在人间该有多好!不,我的老师将永远和我同在!我亲爱的老师!
我的话完了。我没有说的话也许比我说出来的更多,也许在座的老师们能听得出,也许不。
这是一个值得纪念的下午,充满了回忆,充满了希望。
图 刘旦宅
(原载1979年第4期)
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
季羡林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是我总常常会回忆起一个抱小孩子的印度人。特别是当我第三次踏上印度国土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想到了他。我现在一看到印度火车,就痴心妄想地希望在熙攘往来的人流中奇迹般地发现他。他仿佛就站在我眼前,憨厚的面孔上浮着淳朴的微笑;衣着也非常朴素。他怀里抱着的那个三四岁小孩子正对着我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当时也正是冬天。当祖国的北方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时候,我们却在繁花似锦、四季皆夏的印度访问。我们乘坐的火车奔驰在印度北方大平原上。到过印度又乘坐过印度火车的人都知道,印度火车的车厢同中国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的车厢每一节前后都有门,即使在火车飞奔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从一个车厢走到另一个车厢,来去自如,毫无阻碍。但是印度的车厢却完全不同,它两端都没有门,只在旁边有门,上下车都得走这个门;因此,只有当火车进站停驶时才能上下。火车一开,每一个车厢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独立王国”,想从一个车厢到另一个车厢去,那就绝无可能了。
我们乘的是一节专车,挂在一列火车的后面。车里面客厅、卧室、洗手间、餐厅,样样俱全。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一概不缺。火车行驶时,我们就处在这个小天地里,与外界仿佛完全隔绝。当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除了几个陪同我们的印度朋友以外,全是中国人,说的是中国话,谈的有时也是中国的事情。只有凭窗外眺时,才能看到印度,看到铁路两旁高耸的山峰,蓊郁的树林,潺湲的小溪,汹涌的大河,青青的稻田,盛开的繁花,近处劳动的农民,远处乡村的炊烟。我们也能看到蹲在大树上的孔雀,蹦跳在田间林中的猴子。远处田地里看到似乎有人在耕耘,仔细一看,却全都是猴子。在这时候,只有在这时候,我们才感到是在印度,我们已经同祖国相隔千山万水了。
我们样样都满足,我们真心实意地感激我们的印度主人。但是我们心里却似乎缺少点什么:我们接触不到印度人民。当然,我们也知道,印度语言特别繁多。我们不可能会所有的语言,即使同印度人民接触,也不一定能够交谈。但是,只要我们看到印度人对我们一点头,一微笑,一握手,一示意,我们就仿佛能够了解彼此的心情,我们就感到无上的满足。简直可以说是赛过千言万语。在这样的时候,语言似乎成了累赘,一声不响反而能表达出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了。
因此,每到一个车站,不管停车多久,我们总争先恐后地走出车厢,到站台上拥拥挤挤的印度人群中去走上一走,看上一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人当然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工人、农民、学生、士兵,还有政府官员模样的,大学教授模样的、面型各不相同,衣服也是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但他们看到中国朋友都流露出亲切和蔼的笑容,我们也报以会心的微笑,然后怀着满意的心情走回我们的车厢。有时候,也遇到热烈欢迎的场面。印度人民不知从哪里知道我们要来。他们打着红旗,拿着鲜花,就在站台上举行起欢迎大会来。他们讲话,我们答谢。有时甚至迫使火车误点。在这样的欢迎会之后,我们走回自己的车厢,往往看到地毯上散乱地堆满了玫瑰花瓣,再加上我们脖子上戴的花环,整个车厢就充满了香气。佛教不是常讲“众香界”吗?这地方我没有去过,现在这个车厢大概也就是“众香界”了。
我们在车上几天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确实是非常振奋,非常动人。时间一长,好像也就有点司空见惯之感了。
但是,我逐渐发现了一件不寻常、不司空见惯的事。在过去的一两天中,我们每次到车站下车散步时总看到一个印度中年人,穿着一身印度人常穿的白布衣服,朴素大方。面貌也是一般印度人所具有的那种忠厚聪慧的面貌。看起来像一个工人或者小公务员,或者其他劳动人民。他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孩子,火车一停,他就匆匆忙忙地不知道从哪一个车厢里走出来,走到我们车厢附近,杂在拥挤的人流中,对着我们微笑。当火车快开的时候,我们散步后回到自己的车厢,他又把孩子高高地举在手中,透过玻璃窗,向我们张望,小孩子对着我们伸出了小手,红润的小脸笑成了一朵花……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注意,也不可能注意。因为类似这样的事情,我们在印度已经遇到多次;而且他这个人的容貌和衣着丝毫也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之处。但是,一次这样,两次这样,每到一站都是这样,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注意了:他是什么人呢?他要到哪里去呢?他为什么每一站都来看我们呢?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呢?一连串的问号在我脑海里翻腾。我决意自己去解开这个谜。
不久,我们就来到一个车站上。现在我已经忘记了车站的名字,在记忆中反正是一个相当大的站,停车时间比较长。车一停,当那位印度朋友又抱着孩子来到我们车厢旁的时候,我立刻下了车,迎面走上前去,向他合十致敬。这一位憨厚的人有点出乎意料,脸上紧张了一刹那,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满脸笑容,对我答礼。我先问他要到什么地方去,他腼腼腆腆地不肯直接答复。我又问他是不是对我们有什么要求,他又腼腆地一笑,不肯回答我的问题。经我再三询问,他才告诉我说:“我实际上早已到了目的地,早就该下车了。但是我在德里上车以后,发现中国文化代表团就在这一列车上。我从小就听人说到中国,说到中国人,知道中国是印度的老朋友。前几年,又听说中国解放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我觉得很好奇,很想了解一下中国。但是我自己是个小职员,怎么能了解中国和中国人呢?现在中国朋友就在眼前,这个机会无论如何不能放过呀!我的小孩子虽然还不懂事,我也要让他见一见中国人,让他在幼小的心灵里埋下印中友好的种子。我于是就补了车票。自己心里想:到下一站为止吧!但是到了下一站,你们好像吸铁石一样,吸引住了我。我又去买了车票,到下一站为止吧!我心里又这样想。就这样一站一站地留下来。自己家里本来不富,根本没有带多少钱出来,现在钱也快花光了,你们又同我谈了话,我的愿望就算是达到了。我现在就到车站上去买回头的票,看我的亲戚去了。希望你们再到印度来,我也希望能到中国去。至少我的小孩子能到中国去。祝你幸福!我们暂时告别吧!”
这些话是非常简单朴素的,但是我听完了以后,心里却热乎乎的,一时说不出话来。我眼前的这个印度朋友形象忽然一下子高大起来,连车站附近那些高大的木棉树上碗口大的淡红的花朵,都变得异样的大,异样的耀眼。他一下子好像变成了中印友谊的化身。他仍然牢牢地抱住自己的孩子。我用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脸蛋,他当然还不懂什么是中国人,但他却天真地笑了起来。我祝愿他幸福康宁,祝愿他的小孩子茁壮成长。我对他说,希望能在中国见到他。他似乎也有点激动起来,也祝愿我旅途万福,并再一次希望我再到印度来。开车的时间已到,他匆忙地握了握我的手,便向车站的售票处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还不时回头看,他的小孩子又对着我伸出了一双小手,红润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到现在将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当然没能在中国看到他。今天我又来到印度,仍然看不到他和他的孩子;不管我怎样望眼欲穿,也是徒劳。这孩子今年也超过三十岁了吧,是一个大人了。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今天在什么地方,他们在干什么。这孩子是否还能回忆起自己三四岁时碰到中国叔叔的情景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我们古代的诗人这样歌唱过了。我们现在相隔的岂止是山岳?简直是云山茫茫,云天渺渺。恐怕只有出现奇迹我才能再看到他们了。但是世界上能有这样的奇迹吗?
图 湛孝安
(原载1979年第7期)
春联琐记
——童年回忆之一黎汝清
人人都有自己的童年,在童年时,各人又有各自的喜好。童年时代的爱好,还往往决定一生所走的道路。
我的童年,是在山东省渤海大平原上的一个荒僻的农村中度过的。一般农村的孩子,从四岁起,就要负担家庭的一部分劳动了,帮助妈妈抱柴草,到打谷场上不让鸡鸭吃粮米之类的活儿,是满可以胜任的。七岁之后,在农忙季节,就可以下地干活了:摘棉花,拾麦穗,剜野菜,打猪草,放牛羊……而且可以干得很出色。
那时,冬闲的时间是很长的,“立冬刨萝卜”这算是田里最晚的活儿了,此后就是冬闲,一直到第二年二月二龙抬头,春耕开始,将近有四个月的时间。大人们固然有很多活路要做,孩子们就没有多少事了。抽陀螺、踢毽子、跳方格、打砖瓦、堆雪人、溜冰、下棋……花样翻新,但最具有吸引力的,那就是过新年了。我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样,都怀着一种急切的心情,盼望春节和正月十五元宵节的到来。
我们那个小小的农村,虽然是名副其实的穷乡僻壤,但在春节和元宵,也都是喜气洋洋的:锣鼓铿铿锵锵,鞭炮连日不断,踩高跷的,跑旱船的,玩龙灯的,说大鼓的,玩杂耍的,应有尽有。不分男女老少,穿上最新的衣裳,吃一年积存下的好东西。但,我却最喜欢两样东西:一是春节期间的春联,二是元宵节的灯谜。我是怎样喜欢起春联的呢?
我们村只有一百零五户人家,村南头,有一所一连三间房子的小学校。在我读二年级的时候,过完了寒假,一大早,就背上书包,连饭也来不及吃完,拿着半块高粱饼子,边走边吃上学去。
我到校的时间真是太早了,学校还没有开门。于是,在焦躁的等待中,我漫不经心地打量起门上的对联来了。
学如逆水行舟 不进则退
心似平原跑马 易放难收
这些字我都认识,开始并不觉得春联有什么意思,认为只不过好看而已,但仔细一读,它立即把我吸引了,便聚精会神地琢磨起来。
我既没有见过逆水行舟,也没有见过平原跑马,仅凭我八岁的年龄所积累的全部知识,还能想象出逆水行舟和平原跑马的样子。我出神地看了很久,连老师站在身后也没有觉出来。对联,好像给我的生活和学习,开拓了一块新天地。
“你懂得这副对联的意思吗?”我背后传来老师的声音。
“我……我不大懂,”我指着对联问老师说,“这不进则退和易放难收怎么讲?”
很显然,老师对我这种好学好问的态度是很赞成的。他开了学校的门,因为学生们还没有来,他有足够的时间向我讲解对联的意思,而且还讲了对联的特点,原来老师也是很喜欢对联的啊!他说的大意是:对联构思精妙,描写景物,抒发感情,寓意很深,给人启发教育,又很有文采,可以当作诗来欣赏,有些好的对联,真是一字千金。
那时,我虽然不尽懂得,但我对春联却发生了浓厚的兴趣。第二年开学,我们学校的对联又换了一副新的:
书山无路勤为径
学海有涯苦是舟
我虽然不知道它的全部深意,但也知道读书犹如登山渡海,没有勤恳艰苦的学习精神是不行的。
在上四年级那一年,不等开学,我就到学校去看新对联了。这一年的对联,比往年难懂一些了,但我那时求知欲十分强烈,就像一个贪馋的人,即使硬得像小胡桃那样,也要咬碎它,生吞活剥地吃下去,咀嚼一番,品品滋味。那副对联是:
进校如探山 欲上最高层一游 须得登峰造极
求学似观海 能从至深处着想 不难究委穷源
后来,我专门找到老师家里,请老师讲给我听,问他登峰造极和究委穷源的意思。老师的解释,使我懂得了在学习上,绝不能自满,不能浅尝辄止,要精益求精,要更上一层楼,要富有探索追求和创造的精神。
老师并不太喜欢这副对联,说它寓意虽好,但是对仗不工,而且用字不雅。他说:“欲上最高层一游”和“能从至深处着想”对称得不好,“一游”和“着想”不对称。“一”是需要用数字来相对的。
我好奇地问哪些对联算是对仗工巧的呢?
老师说:“你来学校的时候,见到小烟酒店门上的那副对联吗?”我点点头。他为了讲得更清楚,便用笔在一张纸上写下来:
生意兴隆通四海
财源茂盛达三江
他说:“‘生意’对‘财源’,‘兴隆’对‘茂盛’,‘通四海’对‘达三江’,每个字、词都对得很工整,而且很符合做生意人的希望和心愿。”
大概从这之后,我就对春联发生了特别强烈的兴趣,接着又有一次机缘,进一步使我和春联发生了更为密切的关系。
在我们荒僻的农村,四十年前,教育是很不普及的,我们家,祖辈父辈都不识字,我上了四年学,就算是第一代有文化的人了。在我们村里,能写对联的人不多。每到春节前,大人们把大红纸买回来,就要盘算请哪位先生去写。请人写对联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要凑他们有空,还要有一定的酬劳,有的送一瓶酒,有的送几盒烟,有的还要送一只鸡。每逢节前,那些能写对联的先生们都忙自己的事情,他们帮人家写完春联,还要帮助去贴,这样,他们总是有点厌烦,而且感到有失身份。
有一次,二栓他爹请人写好了对联,却一时找不到人帮助他贴,一怒之下,就按着长短大小对称的办法,自己贴了起来,完成之后,自以为很有勇气和创造性,对二栓妈说:“你看,我这不是三下五除二地贴好了吗?”
二栓妈看见丈夫贴得端端正正的对联,也满足地笑了:“不错,往后贴对联就不求人了!”
年初二,他家的外甥来走亲戚,一进门就皱起眉头,劈头就问二栓爹说:“大舅!这对联是谁帮你贴的?”
“怎么了?”
“他这是有意地糟害你!”
“糟害?”二栓爹吃惊地瞪着眼,“对联写得不对吗?”
“你看!上联下联贴反了不说,有的还贴倒了,这一联和那一联混在一起,你看,”外甥气愤地指着北屋的门楣说,“‘六畜兴旺’这是贴在牛栏、猪圈上的,倒贴到上房来了!”
“那怎么办呢?”二栓爹懊丧极了,“揭是揭不下来了!”
“只好用水刷了!”如今是过年,二栓妈只好忍住气说。
年初二,撕对联,真是煞风景的事。这件事立即传遍了全村,成为笑谈,而后竟成了一句歇后语,每逢对什么人的行为不满时,往往半斥责半讥笑地说:“你真是二栓他爹贴对联——瞎胡闹!”
二栓爹感到睁眼瞎的苦处,就把二栓送进学校来读书了。
我十岁那一年,父亲鼓励我给自己家里写对联,并且多买了五张大红纸,准备我写坏了时重写。于是,我就大胆地写起来了,经过老师的鉴定,得到了认可!
这好像是个什么大喜讯似的传开去了,东邻西舍的那些叔叔伯伯婶婶大娘们,立即叫我给他们写对联。我自知字写得很蹩脚。可是那些不识字的农民们并不欣赏书法的优劣。在他们眼里,我除了那团墨比较小以外,其他并不比老先生们差。我的字虽然写得不好,但却有着五大优点:第一,不要笔墨费——报酬;第二,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没有架子;第三,随到随写,立等可取;第四,帮助张贴,不会出错;第五,还能耐心地向那些大婶大娘们解释对联的内容,使她们听了心满意足喜笑颜开。
比如说,我家对门的二大娘家是绝户,两个老人相依为命,平时信神敬佛,为人善良。我就给他们的门上写了:
福如东海长流水
寿比南山不老松
尽管老人家未必有福有寿,但总是表示了他们的希望,这副一听就懂的对联,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欣慰。二大娘有几次叫我到她家去,指着门上的对联要我念给她听。经过两个月之后,我把这对联上的字的顺序颠倒起来,年逾五十的二大娘,竟然一字不差地认了出来,这是多么有趣的事呀!“二大娘!你也认得字了!”当我看到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自豪和幸福的笑容时,心里也充满着香甜。
但是,从文学的观点来说,我是喜欢这样的对联的:
一弯流水斜阳外
几缕炊烟老屋中
这是我十分熟悉的农村黄昏时的景象,可是,我的那些长辈们,谁能喜欢这样的对联呢?一弯流水只能使他们行路不便,几缕炊烟,只能使他们咳呛不止,有什么值得贴在大门上的呢?还有我所喜欢的另一副:
又是一年芳草绿
依然十里杏花红
那些长辈们既没有多大兴致去欣赏杏花,更没有兴致去品味芳草,于是我猜出他们要写什么样的对联来了。在第三年写对联时,我就有一定的针对性了。
向阳门第春长在
积善人家庆有余
这是所有人家都喜欢的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就像是对这个家庭品德的鉴定——肯定他们是积善人家;也像是对这家人家命运的预言——年年庆贺富裕有余。他们有的就像点戏似的直接要我写这副对联,还有的叫着我的乳名说:
“你给我写一副‘梅花开五福,竹叶报三多’吧!”
我知道这副对联的意思,这是一副很富有象征性的对联,梅花五瓣,象征五福(就是富、禄、寿、康、宁),竹叶三片象征三多(多福多寿多子)。这是旧俗,反映了农民重男轻女的思想,拿到四十年后的今天,当然另作别论了。
在我自己家里,写什么对联全由我自己做主。于是我就写我最喜爱的对联,在我的记忆里,我最喜爱的一副是:
风摇竹影有声画
雨打梅花无字诗
对这种对联,我是百看不厌的,常常站在门前盯视着它,品味很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是惊叹对联作者的独具匠心,给人一种绝妙的意境。“有声画”、“无字诗”的形容不仅奇特,而且贴切传神。虽然我面前并无竹影、梅花,但我完全能体味到这种情景交融的诗情画意的美妙的境界。望见院子里的枣树,在北风中摇动呼啸,天空中飞卷着灰白色的乱云,那不是一幅有声有色的图画吗?又想到,窗外那满树桃花,在绵绵春雨中飘零,不就是一首无字的诗吗……
这样,经过了不懂、学习、书写、解释几个阶段,我对春联产生了特殊的感情,而后我就开始收集了。在春节期间我不仅跑遍全村去看对联,跟随大人走亲戚,也成了我收集对联的好机会了。我常常踏遍大街小巷,去抄录我所喜欢的对联,每逢见到一副新奇深奥的对联,便如获珍宝。即使不懂,也要抄录下来,比如有这样一副:
室有余香谢草郑兰窦桂树
家无长物唐诗晋字汉文章
我并不知道谢草、郑兰、窦桂树出自何典故,但我还是喜爱它,因为我知道其中蕴藏着很多知识。
值得惋惜的是,我抄录的那些对联,在一次日本鬼子的扫荡中丢失了,因为我太喜欢,所以还是记得一些。
对联,它不仅是一种喜庆的表示和良好的祝愿,而且也是有力的宣传工具。我们村东,有一个孟家村,那里是抗日民主根据地的边缘区,他们家家户户都贴了抗日救国的对联:
磨利刀斧杀倭寇
拿起枪杆保江山
日本鬼子扫荡时,一定要追查出这个写对联的人来,群众舍命掩护写对联的教师,但写对联的教师不忍心群众受害,便挺身而出,被敌人抓进据点里,我们县大队又设法把这位教师营救了出来……这已经不是本文要说的内容了。
对春联的喜爱和收集,对我后来成为文学爱好者,由对文学爱好而又成为专门从事文学创作的文艺工作者,应该说是大有关系的!
图 贺友直
(原载1980年第12期)
十八双鞋
陈益
一个人一辈子要穿掉多少双鞋?这个问题提得挺奇怪,有谁去认真计算呀!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从小学到初中,我一共穿掉了十八双鞋子。这十八双鞋子,都是妈妈凑着暗淡的煤油灯,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定的规矩,每当新学期到来,妈妈总要让我和弟弟妹妹穿上簇新的布鞋,每人一双,谁也不会少。开学那天,同学们有的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衫,有的穿着漂漂亮亮的外套,结着伴,像过节日似的去学校。我呢,穿着用爸爸旧中山装改的衣服,背着打过补丁的书包,显得很寒碜。但我的脚上,却穿着一双新鞋子。这是一双多么好看的布鞋啊!浅黑色横贡呢的鞋面,深黑色的松紧带,扎得密密麻麻的鞋底,它给我带来了无比的自豪。看到它,心里就甜丝丝的,谁拿皮鞋或者球鞋来换,我都舍不得哪!
还是在我国遭受三年自然灾害的六十年代。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多,爸爸工资低,妈妈又没有固定的工作,家里生活很困难。妈妈有时候为人家缝补衣服,有时候帮合作商店摆摊卖豆腐,每天总是天不亮就出门,快到中午才赶回家生火做饭,没有办法照管家里。尽管这样,妈妈仍然想办法给我和弟弟妹妹做鞋子,保证开学时每人都有新鞋子穿。常常是这样:晚上,爸爸开会去了,一张陈旧的饭桌上,昏黄的灯光随风摇曳,我们围坐在一起,妈妈一针一线地做鞋子,我和弟弟妹妹看书,做作业。不多一会,我们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呵欠,妈妈连忙安顿我们睡觉。她自己呢,仍然端坐在灯影里,直到很晚,很晚。“嗞啦,嗞啦……”鞋底线穿过鞋底的声音,就像一首单调却又动听的摇篮曲,伴随着我们的满怀美好的希望,渐渐进入梦乡……头天黄昏,我们看她刚铺好荷包爿和硬衬,第二天清早,一只结结实实的鞋底,就出现在桌子上了。那密密麻麻的针眼,就像依着尺画上去似的,十分匀称。
最有趣的是开学的那一天,天刚亮,我们兄妹几个就醒了,争先恐后地钻出了被窝。揉揉惺忪的眼睛一看,床前已经整整齐齐摆好了一排新布鞋。“穿新鞋子啊——”大家欢呼一声,跳下床,抢着鞋子就往脚上穿,穿错了,丢掉了再换一只。一会儿是鞋跟拔不上了,一会儿又嫌鞋头太紧,叽叽喳喳闹成一团。那情景,可真比过年还要热闹!妈妈昨天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觉,眼睛里布满了红丝。她用楦头把鞋子楦一楦,给我们一双双穿好,然后仔细端详着,像欣赏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似的,脸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每双鞋子刚穿时,总是有些紧狭,但不几天,就变得又合脚,又舒服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我穿着新鞋子到学校去时,心头总又是兴奋又是庄严,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督促着自己……
我小学毕业以后,顺利地考取了初中,到学校去的路远了一倍,课外活动时,还经常和同学一道打篮球、跑步。这样,鞋子就费得多了。拇指厚的鞋底,不多久就磨剩了薄薄的一层,走在路上,要是碰巧踩到了小石子,脚跟还会硌得生痛。有一天,我和几个同学打了一场篮球,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忽然发现右脚的鞋头豁开了,脚趾钻了出来。我慌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忙尽量避开妈妈的目光。可是,我越是把脚悄悄往凳子下缩,越是露出破绽。妈妈一看见,顿时生气了,抄起一根竹竿,使劲朝我屁股打来:“你看看,我辛辛苦苦做起来的鞋子,让你糟蹋成这副样子!看我以后还给你做……”妈妈从来也没有对我这样凶过。我哭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懊悔和委屈。我知道自己应该爱惜鞋子,这是妈妈的心血呀!可是,我能够不参加课外活动吗?篮球场、乒乓台和一圈圈的跑道,是多么吸引人哪!为了爱惜鞋子,从此以后,我只能站在运动场边上,眼睁睁地看着同学们雀跃奔跑了。然而,怎么也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时,却发现鞋子已经补好了。不仅鞋头上缝得严严实实,两只鞋底也钉上了橡胶,这是妈妈把旧胶鞋剪掉了鞋帮,给我钉上的,钉得歪歪扭扭,比起鞋匠的手艺差得很多,但是,它毕竟使我又有了一双耐穿的鞋子!我咧开嘴,高兴地朝着妈妈笑了。猛然,我发现她左手食指上,有一个蚕豆大的紫血泡。我的心一阵紧缩,禁不住喊了声“妈妈”,猛扑在她的怀里,啜泣了起来。妈妈伸手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柔声说:“憨孩子,快吃早饭吧,你不是还要早锻炼吗……”
学期结束的时候,我被评为三好学生,我把金光闪闪的奖状交给妈妈。妈妈用图钉把奖状别在墙上,高兴得合不拢嘴。我想了想,说:“妈妈,你读书的时候,成绩肯定也是呱呱叫的吧?”谁知妈妈却叹了口气,脸上黯然失色。她小时候只读了两年书,连初小也没有念完,就挑起了家务的重担。穷人家的女孩子,过日子要紧,多读几年书,还不如学会一手好针线……怪不得,至今,她看到我们念书还是那样地羡慕。
记不清是哪年冬天,我们突然得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父亲立即赶去探望了。第二天,又带信来叫我们马上都去。祖父住在十里外的一个小镇边上,到那儿去,只有水路可走。小轮船又开得特别早,天不亮就启航。因此,那天临睡时,妈妈再三关照我们,早晨一定要起得早,无论如何不能睡过头。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妈妈急促的声音叫醒了,眼睛发涩,头也晕晕乎乎的,赶紧穿好衣服起床。家里没有钟,只听到邻居家的钟隐隐约约响了一记“当——”。为了不惊醒人家,我们没有去问时间。妈妈一个劲地催着我们洗脸、吃粥,急匆匆地锁了门,赶往轮船码头。
候船室还没有开门,我们只好坐在阶沿上。四周是那样的幽暗、静谧。星星从遥远的天际落到黑沉沉的河里,又泛起清冷的光。一阵阵的西北风,带来了刺骨的寒意。我和弟弟妹妹偎依在妈妈的身边,披着一件旧大衣,像一群雏鸡簇拥在母鸡的翅膀下。我迷迷糊糊地问:“妈妈,轮船开走了吗?”
“没有,我们来得早,还要等等呢。”妈妈说着,从口袋里摸出鞋底,往手指上套好针箍,一戳一拔,很有节奏地扎了起来。远处,传来了自鸣钟的声响。当——打了一下。妈妈停住手,凝神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哦,是一点半?不是刚才听错了?等吧,等一会吧……”她抓紧时间扎鞋底。嗞啦,嗞啦……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显得十分清晰。我怔怔地凝视着前方。我多想帮她扎几针,让她也休息一会啊!可是我不会扎。我为什么偏偏是个男孩子呢?
“妈妈,你歇歇吧。”我忙说,“你看,你手背都冻裂了,线勒上去,不觉得痛吗?”
妈妈笑笑说:“不,不痛。我给你做新鞋子哩!”
“妈妈,我有鞋,你上次补的鞋没有坏,我会爱惜的……”
“憨孩子,做了新鞋子,开学的时候好穿呀!”
“我不要,我不要!”我抓住她手里的鞋底,大声恳求道,“妈妈,我穿旧鞋子,也一样去上学,一样当三好学生!你不要做了,答应我,不要做了……”
妈妈一下把我紧紧搂在怀里,我抬起头,看到她那过早出现皱纹的脸上,缓缓滑下两颗泪珠,在夜色里闪着光……
弟弟妹妹在妈妈的大衣下,都甜甜地睡着了。这时,寒风又送来了自鸣钟的声响:当……仍然是一下!啊,现在才一点半。距离轮船开航,还有四个半小时呢!
“妈妈,这里多暗、多冷啊!我们回家去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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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困了?睡吧,在妈妈的膝盖上睡一会,等你醒过来,我们就上轮船啦!”
她把我搂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我,用扎鞋底的有节奏的声音抚慰着我。我感到既宁静又舒适,渐渐睡着了。睡梦中,我看见自己穿了一双金色的布鞋,穿过了风雪弥漫的山谷,掠过了坚冰层层的湖面,向那太阳升起的地方飞奔……
呜——轮船即将开航的汽笛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妈妈手里拿着一只刚刚做好的鞋子。
从小学到初中,妈妈给我做了十八双布鞋。如今,这些鞋子一只也找不到了。可是,许许多多关于鞋子的故事,却长久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永远也不会消逝。
图 韩硕
(原载1981年第6期)
飘零的雨丝
郭建尧
天下着蒙蒙细雨,我踩着满载邮件的自行车在乡间道路上飞奔。前面就是瑶村了,那蹲在仓库屋檐下的定然是王老伯了。他是我这条邮路上的义务投递员,天天按时守候我这辆“邮车”,那接信时的欢悦神情,好像父亲收到远方儿子的来信。其实,这两年来,我交到他手里的信,少说也有一千封,却从未见过有一封是王老伯自己的。
我老远响着车铃。他听见滴铃铃的铃声,定然会像往常那样立起身,咧着笑弯的嘴角向我走来的。然而,今天他站起来后,却愣愣地立在那里不动了。我靠近一看,不禁惊讶起来:老伯首次失约了。立在那里的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春风带着密密的雨丝洒在他身上,他正打着寒颤呢。
“叔叔,把信交给我吧。”少年向我提出要求。
我望着他那稚气未退的圆脸,眼前出现了去学校里送信时的情景:那些刚刚下课的孩子们蜂拥过来,团团围住“邮车”,这个盯住画报上的封面,那个瞄着信封上的邮票,那一双双不安分的手东拉拉,西摸摸……现在要我把全村的邮件交给眼前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能叫人放心吗?
“叔叔,我会把每封信都送到收信人手里,决不会误掉一封的。”少年认真地说,“爷爷说过,这投递信件的事,一点也不能马虎。”
“你爷爷是谁呢?”我问。
他瞪着惊奇的眼睛说:“叔叔,你天天交给他邮件,还不认识他?”
噢,原来他是王老伯的孙子。
少年垂下了头,露出哀伤的神情,喃喃地说:“爷爷病倒了,不能帮你送信,他身子躺在床上,心里老惦念着送信这件事。好容易我向爷爷讨了这份差使,而叔叔你,却信不过我。”
少年的真情打动了我,获得了我的信任。我郑重地将邮件递给他。他双手接过邮件,迅速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塑料布——那是王老伯雨天里专包邮件用的。他细心地包好后,对我憨厚地笑了笑,便箭一般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帘里。
两年前,也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日子里,阿金队长在村前截住我,指着身边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说:“往后全村的邮件就交给王老伯分发吧。他年纪大了,队里照顾他休息,可他闲不住,争着要干这件事。”往常村里的邮件都是放在代销店的,报刊的订户常拿不到报刊,信件也没人代送,一搁就是三天一星期的。有王老伯专门分送,这可帮了我的大忙了。就这样,我与王老伯天天见面,他风雨无阻,竭诚为全村人送信。他还托我买了一大叠邮票,放在身上,谁家寄信,他代售邮票,并亲手贴在信封角,然后集在一起交到我手里。在王老伯的帮助下,瑶村的邮政、发行工作比别村都好。如今,王老伯却病倒了。兴许是患了伤风感冒,明日又会来接信、送信的。但愿如此!
事与愿违,往后好几天还是少年来接信。每当我问起王老伯的病情,少年总是摇着头说:“爷爷病不见好,吃得很少。”
这天,我把信交给少年后,又探问道:“你爷爷的病好些了吗?”
少年的神情黯淡下来,难过地说:“爷爷整夜喘着咳着,饭都咽不下了。”随后,他抬起圆脸庞问,“叔叔,你能帮个忙吗?”
我表示乐意。
少年掏出五块钱,交给了我:“请叔叔在镇上帮买包葡萄糖吧。邻居们说,那东西泡水喝,病人咽得下,又有营养,爷爷吃着会好起来的。”
我又一次为少年的真情所感动。对,我明日临时改变邮路,将瑶村放到最后一站,然后看望他老人家去。
第二天我来到瑶村时,已经过了晌午。这可急坏了等信的少年,可不,我的车铃一响,他就老远跑了过来,眼眶红着,许是刚才急得掉过泪的缘故。当我将葡萄糖交到他手里时,却发现他双手抖着,抖着,整袋葡萄糖竟掉落在地。“哇”的一声,他失声哭了起来,抽泣着说:“爷爷,爷爷他——”
我全明白了,泪水簌簌地顺着眼角滚下。
少年用手背抹了抹哭肿的眼睛,难过地说:“昨天我分完信回家,大伙正围在爷爷床前向他告别,爷爷拉住我的手说:‘这送信的事就交给你了。’爷爷还交代队里做个信箱放在这仓库的屋檐下,钥匙交给我管,每天中午放学来这里取邮件。爷爷想得真周到,知道我快过完寒假,不能老守在这里。”
我说:“照你爷爷的话去做吧!老人未竟的事,要我们活着的人去完成。”
少年急切地说:“天不早了,村上的人都给爷爷送葬去了。”他接过邮件,又小心地用塑料布包好,转身径往村边的土冈上跑。
我架住自行车,上了锁,尾随少年的身影,来到绿树掩映的墓地。这里聚集着全村的老少,天雨、路滑,都阻碍不了众人给王老伯送葬。
雨丝越来越稠密了,阿金队长仰望着天空,充满感情地说:“看看天上飘着的细雨吧,丝丝点点落入泥土,滋润着庄稼。王老伯就像雨丝一样,平平凡凡,却给人益处。”
我听着,品味着话里无穷的含义。
乡亲们在坟前向王老伯告别,老人的孙子连连鞠了三个躬,还久久不愿离去。只见他从山野上摘了一束野菊花,虔诚地放在墓前,用整个心灵呼喊着:
“爷爷!爷爷……”
回村路上,阿金队长对我说:“王老伯再也不能帮你分报送信了。”
“他的孙子是好样的,会像他爷爷一样分送邮件的。”我说。
前面的泥泞地上,王老伯的孙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追赶着前面的人群,在分报,送信。此刻,天空飘零的雨丝,一点点,一丝丝,沁入这春的大地。
图 金立德
(原载1981年第8期)
抗浪鱼
白桦
云南澄江抚仙湖的水真蓝啊,蓝得使我相信它完全可以灌进自来水笔,去写诗,去写散文,去写书信,甚至可以绘画。抚仙湖是我国最深的高原湖,面积为二百十二平方公里,最大水深是一百五十五米。因为它特别深,才特别蓝;每当微风吹过,湖面上就掀起层层波浪。
我伫立在湖边。波浪一层层地涌过来,阳光在雪白的浪花上迸发出耀眼的银色的火焰。很早以前,我就听说抚仙湖盛产一种小鱼,叫抗浪鱼。为什么叫抗浪鱼呢?我能看到它们吗?我注视着湖面,搜寻着。哦,看见了!一群半尺长的鱼浮游在湖水的表层,像少先队员们分列式的队伍,一排一排地齐头并进。它们的队形整齐得使我产生一个错觉:它们是静止的?不!当我蹲下身来,把目光放低,再放低些,低到与水平线相等时,我才发现,它们所有的透明的短鳍都在奋力划动,透明的尾以最快的频率摆动着,翘首迎接着对于它们来说比一座座山峰还要高峻得多的浪头,向前冲刺。它们显得那么纤弱,往往几分钟都冲不过一道波浪的山脉,每前进一毫米都要付出巨大的精力,但它们依然前进着。它们那样有耐力,那样自信,没有一条鱼掉转头来,没有一条鱼稍稍放松自己的努力。
突然,奇迹出现了。一条抗浪鱼弹跳起来,跳出水面,在灿烂的阳光下摆动着它那美丽的雪白的身躯,一跃而跳过了一座波浪的山峰。接着,所有的抗浪鱼都让自己弹射起来,无数银白的箭簇带着水珠从浪头上飞过去。啊,太美了!我与它们一起陶醉在胜利中,甚至产生一种与它们一起跳跃的愿望!多么壮观的跳跃啊!一跃而翻越比自身高无数倍的浪头,并且继续不倦怠地、不妥协地冲向另一层波浪。它们在与波浪抗争中加强自己;在与波浪抗争中锻炼自己;在与波浪抗争中求生;在与波浪抗争中繁衍后代,所有初生的抗浪鱼都是母体在波浪中跳跃的时候出生的。种子一出生,迎接它们的就是强大的波浪的冲击。它们一出娘胎就不得不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它们在惊涛骇浪中孵化出藐视风浪的体魄。它们在惊涛骇浪中诞生,在惊涛骇浪中冲刺向前!向前!向前!一个多么了不起的种族啊!但很不幸,这种非凡勇敢并有着顽强生命力的抗浪鱼正濒临灭绝的边缘!
抚仙湖有一处供人参观的奇景,叫做“明星洞鱼”。明星是湖边一座小山的名字,“洞”字在这里是当作动词来用的,它包含有捕捉的意思。小山脚下涌出一股急流,这股急流经常吸引着无数以迎流抗争为快事的抗浪鱼。当人们发现了抗浪鱼的这种高尚的习性,很自然就想到利用它们的习性去捕捉它们。越来越多的壕沟在小山脚下开掘出来,人们把湖水引进壕沟,再用手摇水车不停地鼓浪,并在沟口安放一只有着倒刺的小口大竹篓。人造的波浪比真实的波浪更“真实”,抗浪鱼成群地冲刺过来,波浪越急,它们冲刺、跳跃得越快!就这样,一群群,一批批从不倒退、从不妥协的抗浪鱼全部闯入了竹篓。渔民们用这样的方法捕鱼,往往一个早上一只竹篓就可以捕获百斤以上,大大小小不下两千尾。
“明星洞鱼”是很热闹的,几十个隐藏在树丛中的壕沟上的男男女女摇着水车,他们为稳操胜券而兴高采烈,为满载而归而纵情欢笑。所有的参观者几乎都称赞这聪明的捕鱼方式,为这种轻易得来的收获兴奋不已。沟边小锅里的鱼汤香味四溢,更使人馋涎欲滴。一片赞美声,一片嬉戏笑闹……
我注视着那人造的波浪,只见成千成万勇敢而单纯的抗浪鱼兴致勃勃地迎流而上,没有一条鱼掉转头来,没有一条鱼稍稍放松自己的努力……只是它们的奋斗所得到的并不是生存,繁衍,而是死亡,灭绝……难道我们不应该紧急呼吁,保护这种勇敢的鱼类吗?非常应该!
图 曾佑瑄
(原载1983年第6期)
看斗
——童年生活回忆片断峻青
一
我们那一带,大概在古代的时候,是个战场。这种猜想,是我从我们周围的一些村庄的名字琢磨出来的。比如南面距离我们村五里路的地方有一个村庄,名叫战场泊,显然,那儿是曾经摆过战场的;而在北面,同样离我们村五里路的地方,有个村庄名叫阵胜村,分明是说在那儿打了一场胜仗;而在我们村庄的东北面三里处,则有一个坐落在高冈上的小村庄,名叫看斗村,这说明了当时曾经有人在这高冈之上,观看这场战斗的。
我琢磨的这个道理,也曾和一些老年人谈起过。他们都说有道理。可是谁也不知道,这场战斗,是在哪一个朝代里进行过的。
我也曾做过一些童年的梦,有过一些童年的幻想:在那战场泊的西沙河里,浮现出“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的杀伐场面;阵胜村外,幻化出尸陈山野骨暴沙砾的惨烈情景;而在那村北的港儿村的西河汊里,芦苇丛中,则噌的一声,飞出一支响箭,箭声过处,一只小船,欸乃一声,摇出碧绿的芦荡,船上面站着赤膊龙纹的江湖好汉。于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在这水泊梁山般的环境之中展开了,那震天的喊声,那蔽日的沙尘……
啊,多么希望着能够看到这么一场战斗,又多么希望着能亲身参加这么一场战斗啊!
啊,童年,富于幻想的童年。
其实,也并非幻想,在风云多变战事频仍的中州平原和华北大地上,哪儿不是兵家频争的要地,又哪儿不是血迹斑斑的战场呢。
一场真枪实弹的战斗,终于在这古战场上发生了。我,一个才十岁多一点的孩子,就成了这场战斗的目击者。不过,战斗不是发生在东北方向的看斗村,而是在我们的村庄正东面的东岭上。
这战斗,既不像我想象中的水泊梁山式的战斗,更不像中世纪那种横戈跃马盾矛相击的厮杀,甚至,也不是现在的那种炮火连天的场面。
这是一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然而却又是一场现代化与原始武器的交锋!
情景是十分悲壮的,它在我童年的心灵上,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二
那大概是一九三三年或三二年吧。
冬天,是靠近年关的时节。有一天,我和风林在南泊的杨树林里打柴,忽然听到东北面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们吃了一惊,循着枪声望去,却什么也看不见。这时,我看到山里的许多人,都在向着东北岭方向奔去,风林也拉着我说:
“走,咱们也看热闹去。”
这小家伙,非常大胆、机灵,像猴子似的攀山越岭跑得飞快。我紧紧跟着他。这时候,枪声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激烈了,还不时地听到子弹在空中嘤嘤地飞过,还隐隐地听到了人喊马嘶的喧闹声……
当我们爬上了于家顶的时候,看到有一个人,一手拿着笊耙,一手提着网包,一面跑,一面喊:
“红枪会和官兵接火啦!红枪会和官兵接火啦!”
于家顶是我们村庄东面的一座山顶,这儿地势高,望得远。这时,我们也已经望见,枪声喊声是从东北方向传来的,那儿有一条烟台通往洛阳城的大道,一群黑压压的人马,顺着那条大道,边打边向南面奔来。
“走,这儿看不清楚,到前面去。”
风林拉着我,顺着于家顶的山脉,迎着枪声,一直向北奔去。跑了一会儿,就遇上一伙人,从西面我们村庄里奔了过来,其中有我四大爷,他看到了我们,大声地喝道:
“小孩子来干什么,快回家去。”
我们没有理会他,兀自往前奔去,一直奔到山顶上的一块大岩石后面,蹲下身来。这时,这块大岩石后面,已经有四个人伏着身子,隐蔽在那里,向东眺望。
嘿!好激烈的战斗。
这时候,我们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东面的大道上,大约有两三百农民,他们手里全都端着红缨长矛,哇哇地叫着,直向着官兵冲去。那长矛的白刃,映着太阳,闪烁着耀眼的银光,而那长矛上的红缨,则像一片燃烧着的火焰……
官兵,人数不多,大约有三四十人,全是骑兵。听说,他们是从城里下来的马快队,是到郭城镇去押解共产党的。走到河南村西岭,就遇到了红枪会的拦击,他们且战且退,一直退到了这东楼子村北的高冈上。这儿,地势比较宽阔,火力容易发挥,于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就在这儿展开了。
红枪会都是我们附近村庄的农民。他们入了红枪会,唱符念咒,迷信神灵附体,上天保佑,可以刀枪不入,水火不济。他们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尽管有的战友在他们身边倒了下去,但他们仍然前赴后继地英勇冲杀。
官兵的武器是精良的。他们每人都有一支马枪、一把马刀,有几个还使用手提式冲锋枪。他们骑在马上,用猛烈的火力,向着农民射击,又用马队去冲撞农民的队伍,用马刀乱杀乱砍。
农民们毫无惧色,他们不会排成作战的散兵线,也不会利用地物地形,而像一窝蜂似的,嗷嗷地喊叫着,端着长矛,直向前冲。我看到有一个年轻的农民,头上包着一块青头巾,大冷天,却光着上身,腰间扎着一根红腰带。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迎着马队直冲过去。一个隐蔽在大路拐角处的一块岩石后面的官兵,向他发射了一串冲锋枪子弹。于是,这向前飞奔着的青年人,猛地身子向前一栽,在地上翻了一个跟头,但他随即站了起来。这时,我看到他那健壮的胸膛一下子变成了血红一片。我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身子向前一蹿,把手里的长矛插进了那个射击他的官兵的肚子,同时,他自己也倒了下去。而后面,他的战友们,立刻就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踏着他和敌人的尸体,向前杀去……
我简直被这壮烈的场面吓呆了。
我忘记了自己的危险:战场在迅速向南移动,有几个手持长矛的农民,沿着山坡,从北面跑来,离我越来越近了。突然,叭的一声,一颗子弹,打在我前面的一棵松树上,那断落的松枝,就落在我的面前。我吃了一惊,回头去找风林,这小家伙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正在这时,我忽然听到身边有人大声喊道:
“小家伙快走,这里危险!”
我抬头一看,是一个红枪会员,他大约四十年纪,满脸络腮胡子,上身光着一只膀子,身上洒满了殷红的鲜血。
“快,快走!”他一手握着长矛,一手抓着我的胳膊,把我用力向坡下一推,于是,我就顺着西山坡,骨碌碌直滚下来。当我滚到半山坡,站起身来,向岭上望去时,我看到山岭上出现了两个骑兵,那个光膀子的人,正挥舞着长矛,向着前面的那匹马的前胸刺去,那马忽地前蹄腾空,嘶叫了一声,就顺着山坡滚下去。但紧接着,第二个骑兵,却把马一纵,直向着那光膀子农民冲去,那农民一下子扑倒在地,接着,又有几个骑兵,纵缰驰马,从那农民身上奔了过去……
那马队把农民踏成了肉酱的地方,正是我刚才蹲在那里的地方。我的眼圈一阵发热,泪水簌簌地直流下来。
枪声喊声渐渐向南移去,也渐渐稀疏微弱以至于听不到了。显然,战斗已经结束。
官兵突破了红枪会的拦击和包围,顺着去城里的大道,向南奔去,望得见在战场泊以北的月牙河一带,扬起了弥天的灰尘……
有些大胆的人们,纷纷向着刚才激战过的地方奔去。我也随着重又爬上山顶,望得见,在那赤裸裸的冬天田野上,大道上,躺着一具具尸体,汪着一摊摊殷红的鲜血……
正在这时,风林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到哪儿去了?叫我好找。”我生气地问道。
“捡子弹壳来,你看,这么多。”他说着,伸出右手,手掌中一堆步枪空弹壳在阳光下发着闪闪的金光。他又用左手拍了拍口袋,“喏,这里还有。”
口袋鼓胀胀的,发出了金属的摩擦声。
“走,咱们到那边拾去,大道上多着哩。”他说着,拉着我就向东岭下面的大道上奔去。
我们刚刚走到离大道不远的地方,一幕可怕的情景,使我们惊住了。原来,在大道旁边的高冈上,有一棵白杨树,在这光秃秃的树枝桠上,挂着一个血淋淋的红枪会的人头,再向前一看,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上,也挂着一个人头。
我吓得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风林,这个大胆的小家伙,也吓得脸色蜡黄,再也顾不得拾子弹壳了。我们一口气奔上了岭顶,扶着一块大岩石,哇哇地呕吐起来……
这时候,太阳已经平西了。不知怎的,我觉得今天的太阳,显得特别苍白,像个有着病容的人一样,它冷冷地挂在空中,斜照着这尸横遍野的战场。
战场上,一片寂静。一群乌鸦,哇哇地叫着,在空中飞旋。不远处,传来了妇女哭泣的声音。从东面沙子埠的方向,从北面郭城一带,不断地有人向着战场上奔来。
收殓亲人们尸体的人来了。
我和风林,木然地站在岭顶的岩石下面,既不想下去看,又不愿离开岭顶。我们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一直站到村子里起了炊烟,苍茫的夜色,从四面八方围绕上来的时候……
三
这天夜里,村里像开了锅似的,家家户户都在议论白天发生的事情。最热闹的是牛倌屋里。那里向来就是穷弟兄们聚会的地方,是农民们谈天说地的俱乐部。这一天夜间,到牛倌屋里来的人就更多了。
许多人都亲眼观看了这场战斗,都在讲叙着自己的目睹耳闻。我和风林,也来到了这些人们当中。我们贪婪地听着大人们的谈论。
原来马快队到郭城来押解“犯人”(共产党人)的消息一传出之后,各村的红枪会立刻就从四面八方向着郭城镇奔来。马快队一听风声不好,午饭还来不及吃完,就赶紧押解着“犯人”离开了郭城镇,顺着大路,火速向着南面的洛阳城方向赶奔。当他们走到河南村西南岭松树茔时,最先赶到的一批红枪会的人就从后面接近了他们。于是,战斗开始了。马快队边打边向南跑,到了东楼子北岭,又被从沙子埠一带来的红枪会的人,斜刺里从东南方向插了过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我亲眼看到的那场战斗,就在这片开阔的地带展开了。
红枪会的人越来越多,越杀越勇。
带着强烈爱憎的情感,传说一经从农民的口里说出,事情就演绎成带有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和传奇味道了。
我的那位会说“封神”、“水浒”、“三国”、“说岳”的四大爷,他把这场战斗说得有声有色。他说,红枪会的人不但个个是所向无敌的好汉,死不皱眉的英雄,而且有不少法力无边的能人。他说他亲眼看到,有一个打扮得像何仙姑模样的姑娘,右手拿着一把扇子,左手提着一只花篮,她站在大路当中的高冈上,挡住了官兵的去路。马快队的人,一齐向她开枪射击,手提式响成了一片,子弹像雨点似的向她泼过去。那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迎着枪口,用右手的扇子扇来扇去,那射到她身边的子弹,全被她扇到了花篮里面,不大一会儿工夫,那花篮就扇进了满满一篮子子弹……
有人插嘴说:“这是扇子会的人呀。”
“对,今天是红枪会和扇子会的能人们都上阵了。”
“要不,马快队那么厉害的钢枪,都败下阵来,像兔子似的夹着尾巴直窜。”
“行,红枪会真行,好样的。”又一个人说,“我亲眼着见,有一个小伙子,光着上身,腰里扎着一条红腰带。马快队的子弹打过来,他把红腰带一甩,子弹就扑扑地落到了地上。他手拿一根丈八蛇矛,大吼一声,一口气挑死了十几个骑兵。而以后,有一个骑兵,向着他冲过来,眼看着那马的前蹄就要把他扑倒在地上,哪知他双脚一蹬,腾空而起,一下子就飞上了于家顶……”
“咦,我看到的比你的还玄哩。”一个叫二木匠的打断了那人的话,说,“我在东岭上,看到一个满脸胡子的大汉,光着一只膀子,从沙子埠那边杀了过来,简直就像长坂坡上的赵子龙,手里的那杆红缨枪,见人挑人,见马挑马,我亲眼看到,有一个骑兵,迎着他冲来,他把红缨枪一挑,只听扑哧一声,连人带马一下子都被挑上了半空……”
人们被这绘声绘色的讲述听呆了,屋子里静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喏,孙儒杰8在这儿,你当时也都亲眼看到的,那个大汉把你推下坡去,还救了你一命。”二木匠怕他说的大家不相信,又来拉我作证,“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连连地点着头,说:“是,是这样,我也亲眼看见过,那人满脸胡子,红脸蛋。力气大得不得了。几十个骑兵从他身上踏了过去,他却没有死,没有死,真的。”
说着,我的眼圈又有些热乎乎的,心里激动得不行。
当时,我说的是那么千真万确,理直气壮,但事后一想,自己也不免奇怪起来:我为什么要随着二木匠这样说呢?二木匠他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还有我那四大爷,又为什么呢?不需要多加思索,答案是清楚明白的:那就是我和所有的人,都只愿意这样说,这样想,这样希望。我们谁也不愿去想那地上的肉酱,树上的人头!
到后来,我也就由此而渐渐地懂得了:什么叫神话?神话是怎样产生的?什么叫传奇性,传奇性又是怎样产生的?
它们不是别的,既不是迷信,更不是荒诞,它们只是人们的希望,人们的理想,人们的爱与憎。
它们永远是带着强烈的感情色彩的。
这天夜里,在战场附近林寺山周围几十里以至上百里之内的千村万落里,到处都在讲述着这种带有浓厚传奇色彩的故事。这引人入胜的故事,没有腿,没有翅膀,然而却飞快地通过千人万人之口,向着更广泛更遥远的地区传播开去,一直传到了东海之滨,传遍了胶东半岛……
马快队终于被赶跑了。红枪会虽然死伤很多,但是“犯人”们终于被救了出来,他们像火种似的,在胶东各地燃烧着,燃烧着。几年之后的又一个寒冬腊月,在胶东半岛的东部,又爆发了名闻全省的“11·4”农民起义。这场起义虽然也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了,但是,更多的带有浓厚传奇色彩的故事,却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快地传遍了胶东半岛、山东各地,它激励着更多的人们勇敢地站起来,高高地举起革命的火把……
图 施大畏
(原载1984年第1期)
世界屋脊见闻
王一地
一过昆仑山,奇丽独特的冰原景色就接踵而来。车似乎是奔跑在平原上,又像在云空里串游,四周常常是白茫茫一片烟雾。而眼前却阳光灿烂,照耀着绿茸茸的草地。草地一直伸向云际,却不见草叶摆动,原来都是短叶草。司机小朱说那叫油草,它高不过一寸,亮光光嫩汪汪,柔软得像闪光的丝绒。
时而一股白云扑下来,给油草洒一层水珠,转眼间天又晴朗朗的。
哎,地上怎么摆下那么多的绿盘儿?仔细看看,原来油草适合长在一尺厚的沙土上,但有的地方只二寸厚,于是它只好把根脉盘结起来,结成一团团疙瘩,稀疏的地方,就成了碧绿的葵花盘儿。这是顽强的油草对付冰冻层的办法,因为两尺以下就是终年不化的永冻层,那一点点泥沙,还是风的恩赐呢!
油草生长得虽然艰难,可还要慷慨地供给高原上的牦牛、黄羊、野兔儿食用,它的肥美,使牛羊吃了特别上膘。
这里的黄羊多极了,一群一群地在草原上奔跑。它们不怕汽车,可怕人,人一下车,它就扬起蹄儿飞快地跑开,跑一段才回头看你,好像说,你快追呀!野兔可是些傻瓜儿,你用枪打它,它也不知道害怕,打倒一只,另一只还跳过来听动静;再打倒一只,又一只上来补缺;你就一枪一个地打吧,不一会儿就装一麻袋。
野牦牛也不怕人,但它不是傻,是雄健,不管你怎么吓它,它照样吃草,大概它的肚子太大,总也吃不饱。它自恃是庞然大物,总是得意洋洋什么也不怕,它的两只犄角尖对直朝前,尖锐逼人。冰原上也有狼,成群成群地嗷嗷直叫,饿极了,围着牦牛滴口水,牦牛理也不理,惹烦了,一犄角就能把一只母狼挑到空中摔死!
冰原上很难见到山,一有山,就绮丽无比。其实那不是山,是冰雪涌起来的冰崮。那冰崮顶上高耸峻峭,下边是立陡的悬崖,悬崖下立着一座座巨大的冰塔,和一根根老粗的冰锥。一有冰崮,准就拖着一条宽宽的冰河,从陡崖下一直挂到公路边上,藏族同胞说那是天神赐给昆仑山的哈达。
就在这冰原上,也建有几个兵站:五道梁、二道沟、不冻泉,相隔都是九十公里。这里气候恶劣,水也不好(因为有水银矿),兵站吃水都要用十辆汽车到百里外去拉,“不冻泉得了病,五道梁送了命”的凶险,青藏路上人人皆知。不过这是当年,现在摸透了脾气,就没有这么可怕了。只要一到兵站,就准会听到亲切的嘱咐:“晚餐少吃,枕头垫高,多喝开水,少吃辣椒;穿好衣服,防止感冒。”原来在这儿最怕感冒,一患感冒就容易转肺水肿,那可就麻烦了。
果然,来到这里不多会儿,就开始全身难受,头上像压了百斤重的石头,身上也像捆了绳子。一试脉搏,好家伙,增快到九十多下,比在内地跑步时都快,怪不得兵站的同志说,“能过五道梁,不愁唐古拉”呢,这里海拔平均四千八百米,是一道检验体力的关口呀!这不适的现象,再行九十公里到达沱沱河,高度降至海拔四千米,才渐渐减轻了。
噢!沱沱河!这就是沱沱河!原来已离开昆仑山来到唐古拉山区了。万里长江的源头就在这里。沱沱河是由唐古拉山的姜古的如大雪峰上的冰雪化成的水,一滴一滴汇合成这滔滔巨流的,任何事物都是由小到大,滴少成多!“姜古的如”是藏语,意思是“越不过去”。这清澈的碧流来自世界屋脊的顶端,不能不格外令人起敬!
到达沱沱河是晚上八点。可天不黑,宽阔的河面微波粼粼,映着瑰丽的红霞,一条一百米长的大桥横跨江上,这桥号称长江第一桥。
三十年前建筑这座大桥时,回族战士马占元,驾着羊皮筏子施工,被冰雪激流打翻三回,他从水里拱上来,手指冻僵了,衣服上结了冰,但决不退缩,又毫不动摇地打捞滚下去的石头,因为这些石头是战士们冒着高原极度缺氧的艰难,一锤头一滴汗打的——马占元的事迹已是青藏高原的美谈,但听到的人,未必人人都能理解其忘我精神的真正意义吧?
但,今天沱沱河上实实在在的生活却容易让人理解:
你看:桥下河滩上那几十只喜鹊,互相啄逗,玩得多么欢畅!这里的喜鹊特别大,像野鸭那么大,羽毛也十分丰满,翅翎闪着金晃晃的彩光。空中还嘎嘎叫唤着银白的高原鸥鸟,有时落下来,同喜鹊很友好地嬉闹。河对岸是翠绿的草地,一直铺到暮色苍茫的远方。几座黑色牛毛帐篷里,飘散出淡蓝的炊烟。一群牦牛有的迎着晚霞鸣叫,有的在安静地吃草,在它们中间,奔跑着几个打打闹闹的孩子,穿着鲜艳的藏衣……
河的对岸,就是沱沱河兵站,像古堡似的立在满是彩色卵石的河畔。暮色中,一辆接一辆汽车流过大桥,开进去歇脚。是他们,是他们这些大兵把繁荣和安宁带到高原。而当年那些忘我的大兵却给今天的繁荣、安宁开创了条件!
让我们还是看看我们可爱的兵站吧!
这是解放军总后勤部授予“温暖之家”称号的先进兵站。全站五十八人,每天接待上千人吃住,车队一到,保证四菜一汤,伙食真是不错,文化生活也丰富,篮球、乒乓球、图书室、报刊阅览室都有。
我们刚进休息室,就跑进来两个小伙子,穿一身黑橡皮衣,浑身水淋淋的。张增君站长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一个小伙子说:“行,有个百来斤儿!”原来沱沱河里有高原无鳞鱼,味道极其鲜美,两个小伙子是去打鱼招待车队的,自然也捎带招待我们。
张站长是河南灵宝人,亲切、热情。他腹膜炎没好利索,就顶班工作。听说每顿饭四菜一汤,每天都有上千人吃饭,我很想知道菜的来源,因为这是冰封千里的高原呵!
“是挺难的,但难也能逼出希望来。”张站长说,“我们已经有了彻底解决困难的希望了。现时青菜还靠从兰州运一部分,再就是就地取材!你知道吗,我们有一亩菜园呢!除此之外还有羊群、猪群,沱沱河里还有网不尽的鱼群。现在保护野生动物,少了几样花色,在以往,还能猎来野兔、黄羊、熊傻子呢!”
他一面说,一面领我们来到菜园。原来是个巨大的塑料棚子,里边绿旺旺长满了青菜。他谦虚地说:“今年天寒,长得不太好!”
望着塑料棚里的融融春色,我顿时愕了,在这千年不化的冰冻层上,居然长出了最怕冷的黄瓜、西红柿,而且还长得这么大!还有菠菜、芹菜、油菜、茄子……这可真是一种科学突破,突破了世界屋脊是生物禁区的论断,其价值何止是解决眼前的吃菜问题?也许会对开发高原有着更深远的意义呢!
“失败过吗?”我禁不住脱口问道。
“失败过几回呢!”张站长说,“先是挖两尺深的坑,填上当地的沙土,一试不行,不出苗儿,又把坑扩大深挖,从九十公里外的雁石坪拉来牛羊粪掺上,出苗了,可老蹲着不长,过几天就死了,后来又用塑料薄膜试着种草,草长得很高,于是就又从外地拉来好土,铺到牛羊粪上边,再搭上塑料棚子,这才有了希望。”他脸上洋溢着喜悦,随即又说,“遗憾的是它不长种子,每年还得从下边买种子,怪麻烦的,几时能在此地长种子,才算接近成功。”
旁边一位战士接口说:“慢慢再试着不用罩塑料棚,高原蔬菜新品种就算诞生了!”
他们说得不紧不慢,我眼前却立起了开拓者的群像!他们像昆仑山般坚定,像沱沱河水一样一泻千里,充满着改造生活的激情。雪线以上的冰冻层在慢慢被征服!开拓者的性格又从来是一踏上征途,就无往而不胜!万里长江的水,是由一滴滴雪水汇合成沱沱河、当曲河、布曲河、尕尔曲河,再到通天河,然后浩浩荡荡汇入东海。科学认识不也是一点一滴突破,再进入真理的自由洪流?
未来的世界屋脊也许不会是冰原千里只长葵盘似的矮草了,而是树木森森,一派高原江南景色呢!
(原载1986年第12期)
动物情趣
秦牧
一
我爱动物,喜欢欣赏它们,总想了解它们。在森林里谛听鸣禽的柔啭,在动物园视看动物的千姿百态,我都觉得是宝贵的生活享受。
人的习惯一生会经历过许多的变迁。但有一些习惯从小养成之后,就终生不移了。从吃小食、看动物、读书中享受到乐趣,我就是几十年都不变的。
我爱大自然,动物就是大自然的重要构成部分。如果大自然中没有了动物和植物,它就会变得沉寂和死板,没有什么可爱了。
我小时候生活在海外,在新加坡度过我的童年。我的父亲非常好奇,常常买各种动物回来吃,有时也留着不吃,养了起来。这就使我从小接近各种动物,我养过的大乌龟、小鳄鱼、斗鸡、天竺鼠、斑鸠、鸽子种种东西。新加坡的小坡区有几间鸟雀商店,不但卖鹦鹉、猴子一类东西,有时连小豹、小虎、小熊、蜥蜴,也有得卖。假日我们常常联群结队到那里去游逛。看到鸟兽喧闹的场面,往往高兴得像猴子一样搔耳挠腮。那是何等多姿多彩的地方啊!
在假期里,我们几个姊弟有时也到野外去度假,在马来亚靠近新加坡的柔佛,父亲有一个朋友在那儿经营大果园。我们常常到那里去住上一月半月。在果园里,不但生长着果林,菠萝园,可以让你畅怀吃着果子,还可以看到各式各样的鸟兽。树上有拖着一根蓬松大尾巴的松鼠在跳跃,有些树上则挂满了果蝠(一种专吃果子的热带大蝙蝠,每只有一两斤重,倒挂在树上,很像一枚枚果子)。有时,还可以看到小小的热带“不兰鹿”飞驰而过。有一次大雷雨之后,我们还看到三头野猪联成一线,在远处奔窜,至于五颜六色的鸟雀和蝴蝶,那就更多了。
在这个热带果林里,也培养了我喜爱动物的情趣。
在新加坡,常常有欧洲、亚洲各国的马戏班前来演出。当马戏班来临,在街头贴出海报的时候,我最高兴了,宁可不吃零食,也一定得去看马戏,往往向家里要了钱之后,就赶去观赏。
马戏不但在开演时好看。开演之前,进入前门的时候,照例先得穿过一个展览各种野兽的大帐篷。在那里,可以见到各种会演戏和不会演戏的动物,包括狮子、大象、猩猩、斑马、熊、鹿,以及颜色缤纷的鸟雀等,那都是很好看的。我们总是要买香蕉亲自去喂大象和猴子,看到大象把整梳香蕉用长鼻卷了丢进巨口中,仿佛人吃一枚小饼那样从容咽下,我感到比自己吃香蕉还快乐。
有些马戏班的驯兽师,驯兽的本领非常高明,他们能够训练狮子跳火圈,黑熊骑自行车,海狮顶球,几头大象相连搭成“象桥”,连骏马也能人立起来走几步。在野兽演戏的节目之间穿插着人的惊险表演,例如人搂着黑熊跳舞,空中飞人,跳板飞人,骑摩托车飞过断桥之类,都令人看得心怦怦跳。
在我懂得敬爱革命英雄、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等等人物之前,我最先敬仰的人是驯兽师和杂技演员。我小时候甚至希望自己长大以后能够成为一个驯兽师。
二
从小养成的情趣和爱好有的是能够影响人的一生的。
尽管我长大后没有成为驯兽师,也没有专门去研究生物学。但我始终爱看动物,爱读有关动物的科学小品。
马戏并不是经常都有得看的。中国的马戏事业还不够发达,大马戏团几乎没有。所能看到的仅是小规模的马戏班子,它们拥有的野兽不够多,动物演员不外是黑熊、猴子、野羊、狼、狗之类的家伙而已,大象、狮子和老虎几乎是难得一见的。
于是我就常常到动物园去。在北京、上海、广州居住的时候,我都经常逛动物园。我喜欢一个人去,因为游伴很少有我停立久看的那一份耐心。徜徉动物园中,我既把它当作是一种生活享受,也把它当作一种学习。
近年来我有好几次机会出访香港,我每一次都到海洋公园去,那里有世界最大的海洋水族箱,它有好几层楼高,一层一层地顺梯级而下,透过玻璃圆壁可以看到各层海水里鱼类、玳瑁等等的生活状况。鲨鱼游泳起来像一根笔直的箭,比目鱼游泳起来像一面手帕在抖动。鲳鱼是联群结队的,鳐鱼是独往独来的……在这个海洋公园里,还有海豚、杀人鲸(逆戟鲸)、海狮的仿佛颇通人意的表演。
到海外访问的时候,我也尽量去看动物。在美国芝加哥,我去看了水族馆。在泰国的北榄,我去逛了养有三万多条鳄鱼的、世界最大的鳄鱼养殖场。这个养殖场附设有动物园,园里养有驯虎和驯象,我还去抚摸了大象粗糙的鼻子和老虎斑斓的毛皮。
动物园和水族馆使我大开眼界,我因而认识了许多动物和理解了它们的习性。
当我第一次看到大猩猩、长臂猿、犀牛、河马、长颈鹿、熊猫、金丝猴的时候,我是多么地快乐啊!动物园真是一部大自然的教科书。我们从中可以学到多少东西啊!
除了动物园,还有博物馆,那里的动物,虽然制成了标本,然而在某些方面,例如说鸟类吧,它的品种繁多的程度却超过了动物园。我在好些省份的博物馆或者生物标本陈列所里面,时常盘桓半日,辨认各种禽鸟。鸟类是多么地有趣,譬如有一种“篦鹭”,它长着鸭似的扁嘴,然而却长着鸡一样的脚,那身材,又完全是鹭的模样。还有一种秧鸡,情形刚好相反,它的头部完全像鸡,然而那脚上却又有蹼。还有,所有属于鹑鸡类的鸟儿,像孔雀、雉鸡、白鹇、锦鸡之类,它们的美丽,着实举世无双。我想:中国关于“凤凰”的神话,应该就是从这类禽鸟中繁衍、附会,因而涌现出来的吧!
世界各国的动物邮票,也是我非常喜欢欣赏的。我并不专门集邮,然而却有一本簿子专门粘贴许多国家的动物邮票。非洲国家一般是落后的,但是它们有些动物邮票,却精美绝伦,所有的动物图像,几乎都是栩栩如生的。
有些我们在动物园,在马戏班无法看到的动物,我都是通过邮票,才比较清楚地认识它们的,例如鸭嘴兽、琴鸟、袋熊、大食蚁兽之类就是。
三
通过一些科学小品,我们深入一层地理解了动物,仅仅从表面观赏,就无法获悉。
例如:猩猩的怀孕期(266天),身上的肌肉数和骨骼数,和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这不是很有趣味的资料吗?
鲸的幼兽,一生下来就有母体的四分之一那么大,然而,一二百磅重的熊猫和袋鼠,幼儿生下来才只有一二两重,两相对照,造物不是太神奇也太悬殊吗!
长颈鹿的长颈是那样的特别,我们凭直觉会以为那里面会有许许多多节的颈椎骨,谁知不然,人的颈椎骨是七个,偌长的长颈鹿的颈椎骨,也不过是七个而已。不过它每一个颈椎骨都是很长很长的。有的科学家曾经呆望着长颈鹿,思量它脑袋虽小,毕竟需要血液来营养它,血液怎样从心脏升到那个有两层楼高的脑袋上去呢?科学家们猜想长颈鹿一定有个极其强有力的巨大的心脏,后来经过解剖,果然如此。
擅长变色的蜥蜴,人们对它的这一套拿手好戏,一向熟知。然而蜥蜴还有另一套本领,却不是人们普遍知道的。原来它的舌头的长度,竟可以超过它的身长。我看过一张快速摄影,把蜥蜴伸出舌头粘住昆虫的情景拍了下来,看起来真是奇妙极了。
猫从高处掉下来,往往可以不死。这事情曾经成为历史之谜,中外都因而流传着“猫有九条命”的神秘的说法。后来发明了摄影术,快速的摄影把猫从高空坠下的全过程拍摄下来。从一连串的照片中细加分析,才了解猫在空中不断转动它的尾巴,尾巴起了“舵”的作用,使它在落下时总是长有肉垫的四脚先行着地,这种奇妙的本领就保全了它的生命。
……
像这一类有趣的事例,我都是从中外杂志的科学小品里读到的。经常读一读这类东西,就使我们对于生物世界的奥妙知道得更多了。不待说,电视里的生物题材对我也很有吸引力。
但是引起我更多思索的,却是看大小马戏班的表演。
上面提到,我看过人和熊跳舞,熊踩自行车,其实不止这样,我还看过一只特别聪明的熊会驾驶摩托车,从江湖汉子带的班子中,我看过一只熊会玩“飞叉”(掌不持叉而让一支发着响声的“飞叉”沿着身上、臂上各个部位转动)。
我看过几只印度象以前脚着地,仿佛人类“倒竖蜻蜓”似的,把后脚双双举起。
我看过一只山羊能够踩钢丝,踩完钢丝到达空中的休息点的时候,能够弓起身子,把四只脚集中踏在一个四五寸直径的圆盘上。
我还看过一条狼,在人类鞭子的驱策下,居然能够跳过火圈。
在香港的海洋公园,我看到海狮在水池里和人对打水球,准确非常。看到海豚纵身一跃,跳过了在池面上人们高高举起的横竿;两条海豚让人各踏一脚在它们背上,它们居然能够平衡地从池的此岸游向彼岸。
……
凡此种种,都使人不禁想到,不少动物,是颇有“灵性”的,而且具有很大的潜能,在人的训练下,它们的潜能可以得到怎样的卓越的发挥。
自然,任何马戏团,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教会一只猫、一头猪,或者一只鹿、一头河马出来表演节目。能够表演节目的兽类,也得具有一定的素质才行。例如山羊一向就是能够走峻峭的山路的,它们经常奔跃于巉岩乱石之间,这就使得它们具有走钢丝的可能了。
四
在新加坡我看过一个华侨马戏团的表演,它们放出一只老虎来,不加围栏,在观众席前悠闲走了一周,吓得前座的观众纷纷奔避。其实,那只老虎是驯养的并不伤人。
“老虎也能够驯养吗?”我小时候对这一现象感到纳罕。
实际上是可以的。把乳虎抱回来驯养,长大后它常常能够和驯养人和平相处,听驯养人管束。我上面提到的泰国一个动物园的老虎,躺在地上,可以听任我们和它一道摄影,或者动手抚摸它的毛皮,道理也是一样。那只老虎也是从乳虎时期就在人类驯养下长大的。这类事例在世界许多地方都有。
有人把小熊抱回来,养大后它甚至可以与人和平地共处一室呢!
自然,野兽毕竟是野兽,意外有时也会发生,但相当部分可以变驯的状况是存在的。
从小驯养可以在相当程度上改变动物的本性。
非洲的成年大猩猩,活捉回来很难养活,但幼年的大猩猩抱回来养大,却是可以存活的。
大斑马,人们很难教会它们拉车,但是从小捉回来养大的斑马,却可以设法使它驾车。
哺乳动物有一个很奇怪的习性,母兽在哺乳期,对于沾染上它的气味,并吮吸了它的乳汁的其他种类哺乳动物的幼兽,可以滋长感情并一直把它带大。根据文字记载,至今世界上已经发生过几十起狼孩、熊孩、羚羊孩、狒狒孩的事例,野兽有时居然哺育起人的孩子,并把兽性完全传授给他们。
应用这个原理,人们曾经用母狗养大过幼狮,用母猫养大过狐狸,长大后它们都能和平相处。
可见,幼小动物的可塑性,比它们成长后要大得多了!
幼年,真是培养和塑造的黄金时期,对人和一般动物,道理都是一样。
五
人和兽之间,并不是截然两个世界,完全不能互通情愫的。
较高等的动物和人之间,有时可以建立颇好的感情。从上面的叙述中,已经可见一斑了。
欧洲曾经有过义犬在冰窟中不断救人,因疲惫牺牲,人们立碑纪念它的事迹。
许多地方都发生过溺水的人为海豚所救,被从深水处顶到岸边的事情。
意大利发生过这样的事:大象的饲养员病死了,大象不见他来,竟然绝食而死。
中国大地上发生过这样的事:在野外,一条黄牛看到豹子扑出来要咬它的主人,就从远处狂奔过去,和豹子格斗,将豹子抵触至死,黄牛也受伤毙命。
香港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老人养着几条狗,老人死了,狗围护着他的尸体,绝不让警察人员靠近,最后派人一一捉走了狗,尸体才得以抬走。
抱着小猩猩的母猩猩看到猎人走来,举枪相向,有的竟懂得摇手,恳求不要加害。
人类驯养的黑猩猩,可以学会披着围巾吃饭,盖着毛毡睡觉,有的还学会照料病人,或者用钥匙开锁,打开电视机看电视。
动物园里,马戏团中,海洋公园里,那些和人发生密切关系的动物,这类行为就显得更其突出了。
凡此种种,它都启示人们,较高等的动物的脑子里面,并不是混沌一片,迷糊一团的。它们也有一种多少可称为“意识”的东西在活动。人大可不必恃着自己是“万物之灵”,鄙薄动物为低下的族类。其实,某些动物爱群、合群,感恩图报的行为,比好些卑劣小人的行径,可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呢!
六
从爱动物,了解动物中我享受了许多生活情趣。
爱动物,自然不是说就不狩猎动物,不吃动物。而是说欣赏它们,了解它们,不滥捕滥杀,维护生态平衡,保护应该保护的动物,也不要无缘无故地对之横加虐待。
世界许多地方,包括中国,有许多种珍稀动物都濒临灭亡的厄运。从上个世纪到这个世纪,已经有好几百种动物悄悄消失了。例如上个世纪非洲还有一种半身有斑、半身无斑的斑马,后来就完全灭种了。科学家警告说,现在世界上平均每天有一种生物在消灭。为了维护野生动物,世界许多地方都建立了自然保护区。在那里,野生动物是禁猎的。但是为了夺取犀角、象牙那类东西而持枪偷猎的家伙还是很多,犀牛、大象之类的珍兽仍然在不断减少之中。
我国也络绎建立了一批批的自然保护区。在自然保护区里,例如黑龙江的小兴安岭,福建的武夷山,广东的鼎湖山等处,在莽莽苍苍空气似蜜水的大森林中,听鸟雀鸣啭,看小动物活跃奔驰,实在是一宗令人心旷神怡的乐事。
中国濒于灭绝的云南的大象,四川的熊猫被抢救过来了,这是令人高兴的。但是中国仍有不少珍稀动物濒临灭亡,白暨豚、朱鹮、华南虎等等就是,而野生的东北虎,则已经在今年被宣称灭种了。
大自然警号长鸣!
我们的同胞之中,有不少人由于文化素质和公德水平的限制,根本不知保护自然为何物,中国的森林覆盖面积在不断减少,中国的耕地在不断减少,中国的野生动物也在不断减少。这是需要听得懂大自然警号的人起来大声疾呼,赶紧想办法补救的。
我们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中,我们一定要爱护它。
许许多多动物,给我们带来了生活情趣,都是非常可爱的。
(原载1990年第2期)
快乐
——童年漫忆三题张建中
快乐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要放寒假了。课间休息时,我在教室里走来走去。
阳光从窗外射进简陋的教室,洒在课桌上,不知怎么的成了淡黄色。把手插进阳光里,一片透明的殷红,很温暖。
女生们戴着露出手指的手套,用削得又长又尖的铅笔在方格簿上写字,写很小很小的字。她们的手指细细的,又红又白,很干净,紧紧地低低地捏着笔,一动一动。
我和几个同学不约而同地唱起了刚学会不久的歌:
太阳出来暖又暖,
毛主席的光芒照草原……
我唱着歌,望着课桌上淡黄色的阳光,心里充满了快乐,而且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快乐的由来,不仅是因为快要放寒假了,不仅是因为这课桌上温暖的阳光,也不仅是因为老师教给我们的歌很好听,最主要的,是因为在上午第二节的体育课上,老师让我和一个名叫陈珍秀的女同学排在一起了。她非常美丽。
啊哈嗬咿,羊儿吃得壮,
啊哈嗬咿,羊儿吃得欢……
我双手抄在小黑褂子口袋里,身子靠在一张课桌上不住摇晃,大声地唱着,无意间看见那美丽的女同学陈珍秀在和别的女同学玩着翻麻将牌的游戏。小小的沙袋被她急速地扔到空中,在它落下的瞬间,她那纤细的小手闪电般地翻动桌上的麻将牌,突然又神速地一下子接住沙袋。她的头始终仰着,黑发柔顺地垂在后肩,她的白净的额边有一条淡淡的青青的筋脉……
我盼望着下一次体育课的快快到来。
茅棚
只有棚户区才有这样的茅棚,只有茅棚下才有这样的墙脚。茅檐前的滴水沟不深不浅,堆着碎石灰和小砖块,墙脚被结结实实的土垫得高高的,朝外倾斜着,上面有青苔和干巴巴的狗粪。
天色阴暗昏沉,快下雨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雨点落在滴水沟外的灰土上,灰土起先还挣扎着扬一扬,但终于经不起诱惑,凝然不动,渐渐丰润起来。
空气更潮湿了,一只灰绿色大肚子蛤蟆,满身是疙瘩,原先伏在墙根下一动也不动,现在蹒跚地爬了出来,越过滴水沟,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新鲜的印迹。
灰蒙蒙的雨开始密集起来。
冬天的雪后,茅棚顶上盖满了白雪,丰盈而洁净。阳光一照,雪开始融化,从茅檐处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一夜北风,茅檐下挂着成串长长的晶莹透明的冰柱,奶奶给它起了一个充满音乐感的名字:叮叮咚。一些草梗被冻在这冰柱里了,还有那早就死去的小蜘蛛也被冻在冰柱里了,这些小蜘蛛如酣睡一样蜷缩着身子,一动也不动。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照在这些冰柱上,呈现出奇异的黄灿灿的色彩,仿佛这些冰柱成了千年的琥珀——人间无价的瑰宝。
过年
将近过年的时候,母亲有一次让我去菜场排队买白菜。外面下着雨,阴冷阴冷的。也没有伞,穿着破衣服,站在队伍里,前后的雨伞将冰凉的水珠滴在我的颈脖里,我只是用手抹了抹,缩着头颈,继续耐心地站着,心里依然很快乐——要过年了。
买回菜,母亲将它小心地搁在昏暗的小阁楼楼板上,我便洗带鱼,小手冻得通红,清水鼻涕从鼻子流到嘴里,咸滋滋的。
做完事,偷偷地站在小凳子上,从高挂着的小竹篮里拿一条过年才吃的年糕,塞进袖管,出门和几个小伙伴来到马路边的大饼摊上,说上几句好话,设法将年糕烘烤得焦黄软熟,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大饼摊上吃起来,真是热乎乎的香糯滑爽的年糕啊——要过年了。
年越来越近了,远处近处已开始有了鞭炮和火药纸的响声,家家户户刀板咚咚咚,油锅嗞里啪啦,蒸笼里冒出大片大片的热气。女人们在阴沟边杀鸡,鸡血滴在放了油和盐的碗里,被杀死的鸡,瘫在地上,偶尔扑腾一下,蹦得老高,吓得小孩嬉笑着往四面逃去。
空气中的香味越来越浓,一直到除夕下午三四点钟,令人异常兴奋的时候到了——马桶车来了。
在我小时候,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每天天不亮,家家主妇就把马桶拎到大弄堂的路边,然后由同样来得很早的马桶车工人把它们一一倒进马桶车。而唯一例外的只有除夕——大年三十是下午倒马桶,因为明天就过年了,而年初一是不作兴倒马桶的呀!
马桶,一只挨一只,密密匝匝,新的、旧的、铜箍的、铁箍的……众多的马桶从路边渐渐拱向路中。
马桶车工人倒完马桶,主妇们就开始刷马桶,这时弄内一片震天响的哗哗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人的耳膜。
天黑了,年夜饭桌上,摆满了好吃的菜肴,随我们吃,饱吃饱吃。一年只有一次啊,所以我总是拣最好的吃,而我的弟弟呢,却偏要吃许多红烧细粉和白米饭,哈,我们都笑他吃亏了,但他一点也不以为然,依然很高兴地大口吞着由酱汤拌的白米饭——呵,要过年了。
吃了年夜饭,把一切收拾了,母亲将桌子一遍一遍擦净,倒上黑芝麻,用啤酒瓶滚压。芝麻被压碎时发出令人愉快而细碎的爆裂声。这压碎的黑芝麻将用白糖拌起来,盛在罐子里,年初一一早蘸圆子吃。压好芝麻就搓圆子,搓好的圆子雪白,在灯光下特别耀眼,它们被放在湿润干净的毛巾上。
看着母亲做这一切,我和弟妹们心里充满了希望和一种莫名的冲动,不时悄悄用手指粘一点芝麻,摸一下圆子。
呵,明天就是过年了。
夜很晚很晚了,手摸着枕头边上的新衣服、新鞋袜,耳听着连绵不断的爆竹声入睡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圆子,便到弄堂里去。耳边依然是不断的爆竹声,地上到处是鞭炮的碎纸屑,远近小贩的摊子上满是大刀、宝剑、鬼脸子。几乎所有的孩子都穿着肥大而并不合身的新衣服,嘴里嚼着花生,嗑着瓜子,手里或拿宝剑,或拿大刀,最多的是拿着香和爆竹。我们常常别出心裁放爆竹——在洋铁罐里放,在小瓶子里放,扔在半空中放,尤其是扔在阴沟里放,发出“咚”地一下那种闷闷的湿润的响声,然后就有一股白烟从阴沟盖子的缝缝里弥漫开来,很有趣。
初一很快过去了。
初二也这样过去了。
初三、初四。
然而,渐渐我感到哪里不对劲了,桌上的菜肴一天天少了,差了,大人们的脸也一天天严肃起来。最令我怅然的是鞭炮声越来越稀落了,从连绵不断的“噼里啪啦”终于变成间隙很大的“噼啪”,“啪——噼”。
我忽然想起我的口袋里还有几根火柴和两只鞭炮。我点燃了它们,在闪烁的微弱的火花中,两个小鞭炮接连发出两下清脆的响声,但立刻又被寂静淹没了。我猛地抬头大声喊叫起来:“
——过年喽!过年喽——”然而在这昏沉的夜里,我的声音只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嗥叫,孤单无援,毫无反响。当我回到家里的时候,我几乎要哭了。
图 叶旦桥
(原载1991年第4期)
听雷
董天柚
人的偏好有各种各样,我喜欢听雷。
有人说,雷是一种天然的音乐。我说,雷是一位朝气蓬勃的美少年。
记得雨前的沉寂么?
——禾叶上的灰尘堵塞了气孔,庄稼被窒息得萎靡不振。它的根,曾做了多少努力啊,可是,地下的泉水一再下降,根不能及……
——农家的眉头锁紧了,额上愈深地镌了皱褶。他多少次盘算过丰硕的年景,却不愿合计干热风的掠夺。他终生都感激太阳,此时仰视的目光里却也燃烧着怨艾……
——城市宛若蒸笼,婴儿的哭声里散着汗腥;以扇遮头的老妪,臂挽菜篮凝视灼脚的马路;执竿踽踽的盲者和赤膊伏案的诗人,都不堪白烈的天光。
雨前的沉寂,是一种压抑,一种忍耐,一种企望,它如雾如烟如帐如幔,笼罩、覆盖着广袤的阡陌和人们的心田。
突然,雷来了!
风为之长吹;
云为之漫卷;
你看见庄稼的舞吗?
你看见农家的笑吗?
你看见城市的居民翘首挥臂,欢声地相庆吗?
从遥远的地平线,美少年来了。由于攀山越岭,飞沟过涧,他的足音宛若颠簸的巨轮的轰鸣,多么恢弘,多么豪壮,多么雄健,多么热烈!他窥见了这边的焦渴与酷炙了,便加紧了脚步,奔突而来,又一个冲刺,猛地拥住这一方默然的天空!
让我们祝福田野上绿色的生灵吧!
让我们祝福耕耘土地的父老吧!
让我们祝福城市里的每一位公民,特别是产妇和婴儿吧!
雷少年,大声呼唤着,宇宙间满是他响亮的、激奋人心的声音。他呼唤什么呢?他呼唤:“雨来了——雨来了——”
他是雨的报讯人,他有伟大的膂力劈开沉寂,在千重万重雨帘垂挂的绝景中擂鼓助兴,手舞足蹈,呼唤声变成了“真解渴啊——真解渴——”。
听雷,我听出自信。
听雷,我听出力量。
听雷,我听出给予。
听雷,我听出坦诚。
当然,天庭是太大了,大到无垠。雷少年由此而彼,由彼而此,显得行色匆匆。有时候,他也吓人一跳,其实那不过是一次顽皮,一次小小的恶作剧——那叫做“霹雳”。
不要责怪他吧。我喜欢听雷。
(原载1991年第5期)
班长下台
桂文亚
“叶小凤、徐善美、赵雅清……”月考分数结算出来,老师开始发成绩单。
老师是按照成绩高低一个个喊名字,愈前头的成绩愈好,愈落后的,表示愈差。
“桂文亚!”老师喊我的名字,我跳了起来,匆匆跑向讲台,低着头,又匆匆回到座位上。
英文五十八、理化五十二、数学三十二!我难堪地盖住半张成绩单,尽管国文九十二、历史八十七、地理八十五,又有什么用,大家统统看得很清楚,每次月考发成绩单,班长总是倒数第几名,总是紫红了脸。
下了课,我闷闷不乐地从书包里抽出向赵怡德借的《侠隐记》。还是看小说好,公爵说:“我活在世上做什么?别的做不了,只好把往事想想,聊以自慰,你能够看我一眼,我好似得了至宝,就将它收藏在我的心里……”
公爵爱恋着王后,正在说着情话,他的情话是多么甜蜜呀,甚至表白:“你若是爱我,我死了也甘心。”
但是我好像没有被这些伟大的甜言蜜语骗过,我并没有陶醉。我心里记挂的还是那张三门不及格的成绩单。怎么拿回去盖章?妈妈忧虑加上生气的表情,好像乌云一样飘在窗外的蓝天。爸爸在外地出差,每封家信总是千叮咛万叮咛,努力用功,加强英文、数学的学习,要考上一所好高中,才有希望进大学……
数学,数学!要不是背中了一道例题,我恐怕只猜对五道选择题。刚开始学几何,老师很有耐心地一讲再讲,他说不懂没关系,慢慢来;第一次小考下来,班上有二十人不及格,还有几个吃了鸭蛋,我就是其中之一。“没关系。”老师拍拍我的头。第二次小考,不及格的人少多了,我考了二十分。“进步了!”老师鼓励我。只是第三次小考,唉!我又抱了鸭蛋。
陈培武老师真的很好,教学认真,也没有暴力倾向,顶多是在同学吵闹的时候猛拍黑板,发出连珠炮般的警告:不要讲话不要讲话不要讲话!他不像隔壁班的阎罗王,对学生又打又骂的,他也不会像某些老师专爱冷嘲热讽成绩不好的同学。可是,鸭蛋抱多了以后,老师大概太失望了,也就不再理会我。我记得,他还没教我们班的时候,每回在操场上看见我,总是笑眯眯地招招手:“小班长,骑脚踏车要小心哟!”
功课好,就是好学生;功课坏,就是坏学生?“我活在世上做什么?别的做不了,只好把往事想想!”痴情的公爵还有往事可想,我呢?三门功课不及格,活在世上有什么用?
成绩单藏在书包里已经有两天了,老师催交,我说忘了带。我不敢拿回家给妈妈看,上次月考只有数学不及格,这次居然多加两门!妈妈一定会怪我小说看多了,《西游记》、《浮生六记》、《老残游记》、《基督山恩仇记》……外加那几十大本武侠黑旗令!
其实和小说没有关系。我上数学、理化课时也很用心听讲,也好像听懂了,问题就出在考试。新题目一出,就不会了。爸爸叫我念英文,我也念了,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坐在院子里大声朗诵,虽然有点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还不至于不及格。
也许我不应该开老师玩笑。那天班会余兴节目,我踮起脚尖,手里夹着一根粉笔,学英文老师一扭一扭地走进教室,轻轻那么一扔,半截粉笔刚好掉进黑板槽里,然后扯着嗓子娇娇地说:“How are you?”全班同学一阵哄笑,我得意地扬眉咧嘴。
千不巧,万不巧,这伟大的杰作居然被正好经过教室的英文老师看见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导师喊了去教训一顿。
“李老师非常生气,认为你太没礼貌,而且她还怀疑上个礼拜甩在她白窄裙上的黑墨水也是你弄的。”
“不是我!”我抗辩道。
“还有,你是不是去看了《梁山伯与祝英台》?”
我点点头,老师怎么会知道我看电影的事?
“李老师说,你的英文练习本里夹了两张凌波和乐蒂的明星照片!不是我说,你是班长,在班上应该起带头作用,凡事以身作则,怎么反而调皮捣蛋?马上就要升初三了,不用功,是考不上高中的,光是文科好没有用,成绩单上三门主科不及格,怎么得了?”
老师的嘴巴像鱼缸里的金鱼,一张一合,镜片后面的眼睛,突突的,凶巴巴的。老师继续说了一大堆一大堆,我都不记得了,只有“哪一班的班长不是考前三名”这句话好像针一样戳得我昼夜难安。
“我不要!我不要!”连着几晚,我都做了相同的噩梦,梦见同学在背后指指点点,他们说什么我没听见,脸上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写着:“三门主科不及格还当班长,差劲,差劲!”
又不是我自愿的,我哭了起来。一年级新生入学,老师问,谁在小学里当过班长?有几个同学指着我。老师说我有经验,就指派了我。我小学六年来的成绩虽然不在前三名,前十名还是保持的。可是,那是小学,现在是现在,而且,我并不知道当班长一定要功课好!
妈妈检查我的书包,终于发现了成绩单——还有《侠隐记》!
她气得先把成绩单丢在地上,然后把《侠隐记》用力一撕,撕成两半,丢进字纸篓。
和老师一样,妈妈没完没了地训个不停,我却满脑子在想,借来的书撕破了,该怎么还?
“把手伸出来!”这是家规,每回做错事(当然是妈妈订的标准)不是罚跪,就是用量衣服的尺子打手心。
打就打,我把手伸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服气。被打的滋味不好受,最后我又哭了。
学期结束,新一学期又要开始了。选举班级干部,我以次高票当选副班长。
“我弃权!”我鼓起勇气,举起手来坦白我的罪状:“应当让功课好的同学担任这个职位!”
教室突然间安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似的,很多同学都瞪大眼睛望着我。我的胆子,也忽然间变小了,几乎是用着一种自卑的、微弱的声音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宣言。
老师说了几句礼貌性的挽留话,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我恢复了平民身份。
下课,赵怡德跑来找我:“想不想看《茶花女》?借你!”
“万一又被我妈妈撕破了呢?”我说。对于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心里头还是觉得很乱。
“再用胶纸一页页粘好还我啊!”
她笑嘻嘻的,对我在“大选”时的怪异言行一点也不感觉奇怪似的。
(原载1992年第5期)
儿子的故事
赵丽宏
跳绳
有一次到幼儿园去接小凡时,一个看上去瘦而灵活的男孩大声对我说:“小凡爸爸,你们小凡很笨!”
我一愣,便问:“你为什么说他笨?”
“他不会跳绳,连一下都不会跳!”
回家后,我问小凡会不会跳绳,他摇摇头,有点无所谓地答道:“我跳不好。”
我拿出一根绳子让他跳,他起先不愿跳,被我逼得没办法,只得试了一下。果然,那模样奇笨无比,手的甩动和脚的跳跃不同步,两只脚挡在绳子前面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他把绳子丢在一边,满脸的沮丧。
我并不怪他,只是笑嘻嘻地问:“你的小朋友说你很笨,你以为怎么样?”
“我才不笨呢!”
“那么,你怎么不会跳绳?别的小朋友都会跳,是不是?”
“跳绳有什么稀奇!”他有点不服气,“我们班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不会跳,还有别的小朋友也不会跳。”他一口气报出了一长串名字,以证明自己并非孤家寡人。
“为什么有的小朋友会跳,你却不会?”
小凡摸摸脑袋,无言以对。
“你说你能不能学会跳绳?”
“那还用说,当然能!”他的回答很肯定。
“那么好,我们一起跳,怎么样?”
“好!”
就这样,我们父子俩开始一起跳绳了。每天早晨起床后的头一件事情,就是到门口的大树底下跳绳。
第一天,小凡几乎毫无进展,最多只能跳一下,而且动作也不连贯。甩动绳子时他双脚站着不动,等绳子从身后甩到脚前,再抬脚慌慌张张地跨过绳子……看着他那笨拙的样子,我忍不住发笑。
“爸爸,你为什么笑?”
“你的样子很可笑。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我像什么?”
“像只小笨熊。”
我们两人丢掉绳子,相对大笑。
到了第三天,小凡可以连续跳三四下了。尽管姿态依然笨拙,但这进步对他来说可是来之不易。跳完绳,小凡的头上冒着热气,脸蛋红喷喷像个苹果。他总是忍不住要问我:“爸爸,我还像小笨熊吗?”我说:“还有点像。不过我相信你很快就会跟小笨熊再见的。”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小凡的动作终于开始敏捷协调了。他可以用极快的速度连续跳十几下,有时可以多到三四十下。邻居们眼看着他从不会到会,都夸奖他:“小凡跳得不错了!”他有点得意,边跳边喊:“哼,你还叫我小笨熊吗?”
是的,我不能再叫他小笨熊了。我为他的进步高兴。跳绳虽然简单,可如果不是这样天天练,他可能至今还不会跳。
一天早晨,我送小凡去幼儿园。在幼儿园的操场上,正好遇见那个瘦而灵活的小男孩,他正好在跳绳。我叫住了他。
“你还记得,你说小凡很笨,是不是?”
“是的,小凡不会跳绳!”小男孩依然振振有词。
“不,我现在会跳了!”小凡在一边大叫。
“骗人,你不会!”小男孩也大叫。
“好,你们不要吵。”我问小凡,“你敢跟他比赛跳绳吗?”
“敢!”小凡转身找来一根绳子。
小男孩不屑一顾地看着小凡,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样子。
很多小朋友围过来看他们比赛。在一片加油声中,两个孩子都努力地跳着。小凡跳得又快又稳。相形之下,那小男孩动作很慢,显得有些笨拙。一会儿,小凡就把那小男孩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小凡赢了!小朋友们都为他欢呼起来……
那个小男孩难为情地从人群中退出来。我走过去摸摸他的头,笑着问:“你说,小凡笨不笨?”
小男孩涨红了脸,轻轻地回答:“不笨。”
组长
那天小凡从幼儿园回来,显得特别高兴,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咿咿呀呀哼着小曲。我问他:“今天怎么啦,这么高兴?”
小凡兴奋地回答:“告诉你,我当组长了!”
我一愣。以前没听说过他当组长,不知是怎么回事。看他那副激动的样子,仿佛是当上了大总统。
“老师说,今天我很乖,就叫我做组长!”小凡介绍得郑重其事,也有点得意。
我以为是老师随口说说,没怎么在意。
第二天,小凡起得特别早。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是组长,要去得早一点才行。我要检查小朋友们是不是剪过指甲,是不是带了手帕。”
看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爸爸,你不要笑,真的!”小凡有点急了,“做组长,就要管别的小朋友。我不早点儿去,他们会调皮捣蛋的!”
“做组长,就是为了管别人吗?”
“是啊!组长就是专门管别人的。”小凡的回答不假思索,我不明白他这种观念从何而来。
又过了几天,不听见小凡谈组长的事了。我问他:“喂,组长先生,你的组长当得怎么样了?”
小凡不回答我,只是埋头画画,他似乎对组长不那么感兴趣了。一天睡觉前,我很认真地问他:“小凡,你是不是还当组长?”小凡皱了皱眉头,有点不情愿地回答:“好像不当了。”
“什么叫‘好像不当了’?是不是老师把你的组长给撤了?”
“老师没说撤,只是……只是她又让一个小姑娘当了组长,她说那个小姑娘很乖。”
哦,原来如此。
“你不当组长,是不是很难过?”我猜想这件事会使儿子沮丧,想安慰他几句。
小凡想了想,歪着脑袋回答:“有一点儿难过。不过,我也没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管别人。当组长老是要去管别人。”小凡似乎有点心不在焉。他见我还想继续发问,伸出手来堵住了我的嘴巴。“爸爸,我们不要谈组长的事情了好不好!请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讲个故事。把组长的事抛得远远的吧!专门管别人的组长,不当没有什么遗憾。”
我讲了一个快乐的故事,小凡微笑着走进梦乡。梦中的微笑无忧无虑……
图 蔡传生
(原载1992年第12期)
蝴蝶牧场
张祖渠
捕捉幻想
在神奇、美丽的西双版纳,最迷人的去处,莫过于那茫茫的热带雨林了。
七月里的版纳之行,我是去探访一位在热带雨林中从事野象研究的青年动物学者的。她在密密的大森林里三年多了,大部分时间是独自一人,或穿行于林海之中,寻觅、追逐野象的踪迹,或投放食物引诱象群的出现,观察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或彻夜守候在那座碉堡似的观象台上,研究野象的夜间活动规律。她曾受到过野象的伤害,也同它们中间的友好者成了“朋友”。
这位女青年动物学者的经历,就是一个个惊险、离奇的故事,充满了传奇色彩。想不到在前去探访的途中,热带雨林里一个更加神秘、有趣的故事,却把我引进了蝴蝶牧场。
那一天,当我一听到“蝴蝶牧场”这个名称时,像同行的许多人一样,感到万分惊诧:“啊?蝴蝶能放牧吗?”
当天下午,经过一天多行程的长途客车,疲惫地喘着粗气爬过几座大山之后,突然“嘀嘀”一声欢叫,一头钻入原始大森林的怀抱。霎时间,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绿色的世界,绿的天,绿的地,绿的山,绿的水……还有一座人工修建的山野公园。我感到有些纳闷:此地既无村寨,又无风景名胜,人们为何在这密林深处建造公园?
“快看!”不知是谁惊喜地叫了一声。
当我的目光从远处移回来时,只见阳光下有一座红顶黄楼的傣式亭阁建筑,还有一个形似地球的白色巨笼。真像一座山野公园,那些眼尖的女孩子们立即兴奋地嚷了起来:“蝴蝶!蝴蝶……”
漫天飞舞的蝴蝶,遮天蔽日,河滩上斑斑点点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蝴蝶。这生命的花朵,这大自然的杰作,令人赏心悦目。我曾目睹过大理蝴蝶泉上每年农历四月那成千上万只蝴蝶首尾相衔的奇观,却从未见过这铺天盖地的彩蝶随风起舞。
天性喜欢蝴蝶和花朵的女孩子们兴奋极了,嘻嘻哈哈地跑下竹楼,要去追逐那些飞舞的生命的花朵。女店主一见急了,连声制止道:“别去!别去!那是牧场放牧的蝴蝶。”
“牧场?”大家都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蝴蝶怎么个放牧呀……”
一种神秘感,一种强烈的求知欲望,驱使我中途下车,怀着一颗好奇心,带着许多疑问,踏入热带雨林中这片神秘的土地。
牧蝶人是三位走出学校不久的大学生,清一色的男性公民。我们的话题,自然离不开这个闻所未闻的蝴蝶牧场。牧蝶人说,人类为了保护生态平衡,把蝴蝶也列入保护对象。可是,美丽吸引恶行,仍有大量蝴蝶落入偷猎者的网兜。为保护热带雨林,保护蝴蝶资源,1990年,我国林业部门与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合作,选择这片密林深处的土地,建起了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个蝴蝶牧场。
小陈、小郭和小杨这三位中国小伙子,在技术顾问、英国生物专家迈克尔先生的指导下,在这片依山傍林、水草丰盛的土地上,开始了一项颇有些浪漫色彩的事业。
蝴蝶是一种自由飞舞的昆虫。拴不住,关不了,要把它们集中到这片河滩上来放牧,谈何容易!有人乍一听说,觉得他们的行动仅仅是一个“美丽的幻想”。
幻想,在一定条件下也是可以捕捉到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喜欢在灼热的阳光下飞舞,在花枝烂漫的丛林中嬉戏。牧蝶人发现,蝴蝶喜爱色彩,吃的也是色彩。它们常飞舞在鲜花丛中,用特有的曲伸自如的长喙吸食蜜露。不同种类的蝴蝶,食物品种也不一样,有的喜欢吃树或藤的叶片,有的乐意吃烂果或被虫蛀的树枝流出的汁液,有的则需光临人畜粪便。就是那些喜欢吃花蜜的蝴蝶种类,也非所有的花蜜都去吸食,而是专门吃某些植物的花蜜。这样,牧场自然应该是一个像蝴蝶的色彩一样,红、黄、蓝、白……五彩缤纷的色彩世界了。
牧蝶人从而领悟到,自己将从事的是一项色彩的事业:放牧色彩,养殖色彩。只要以色彩招引色彩,便能在牧场上收获色彩,把幻想变为现实。
于是,他们到热带雨林中去捕捉色彩,寻找蝴蝶的各种食物;他们在牧场上培植色彩,种下各种花草树藤。把牧场打扮成一片色彩的天地,为蝴蝶的饲养繁殖提供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
别开生面的牧场建设,完全按照园林布局进行设计和施工。三岔河的土地上出现了一片草滩,几方花圃,一洼鱼池,几条花径;种下了大自然的美丽,种下了牧蝶人在密林内外寻觅色彩的千辛万苦。牧场以蝴蝶最喜欢的红色为主,扶桑、缅桂、柚子、金凤花、美人蕉、凤凰树……以及各种热带花卉植物,有花有叶,艳丽多姿,招引着成群飞舞的彩蝶。我曾听人说过,三岔河这个地方常有象群出没,担心它们会对牧场的安全造成威胁。小陈一听笑了,他说:“选择这片土地作为蝴蝶牧场,就因为这里常有野象的光临。你可知道,野象留下的粪便气味,对蝴蝶有着很大的诱惑力啊!”
“这么说,野象是牧场上的常客喽?”
“嗯,常来。不过,它们进不了牧场。”小陈解释道,“为了牧场的安全,不让色彩被象群破坏,也避免它们出林践踏庄稼,我们安装了联合国有关组织提供的新式武器——太阳能电围栏。它红色的导线围绕在森林边缘,太阳能电池能释放出极强的电压,野象碰上后会遭电击。然而你放心,不会造成伤亡的。我们的蝴蝶牧场少不了它们呀!”
大自然就是这般奇妙,小小蝴蝶的生长,竟然与这森林中的庞然大物有着密切的联系。
忽然间,牧场后面的密林中传来了几声“嗷——唔”、“嗷——唔”的吼叫。小陈诙谐地说:“嗨!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我们正说着野象,它居然‘听见’啦!”
金裳凤蝶
如果不是牧蝶人的介绍,我怎么也想不到,随处可见的蝴蝶也是一个大家族。仅在中国的土地上,便有1100多个种类。而有些蝴蝶种类又是那么稀奇,连蝴蝶专家也难得一见。
在我国,宝岛台湾被称为“蝴蝶王国”,拥有蝴蝶种类400余个。素有“野生动物王国”之称的云南,优越的自然条件,使她拥有丰富的蝴蝶资源,在600多个蝴蝶种类中,不乏珍稀蝴蝶。譬如云南丽蛱,在大陆上唯有云南能见到它们的倩影。我原认为它是最珍稀的种类了。可是,牧场上的小伙子们说:最珍稀的蝴蝶种类,名叫金裳凤蝶。
金裳凤蝶,硕大而又美丽,具有很高的观赏价值,深受蝴蝶爱好者和收藏家们的青睐。在我国,它是最大又最美丽的一种,却又很难一见,为数极少。据说,有一位蝴蝶专家研究了大半生的蝴蝶,除了标本,仅在1957年于陕西某地见过一只,美丽的翅羽还残破不全。
在云南的蝴蝶种类之中,虽然也有金裳凤蝶,数量却寥若晨星。就是在地处热带与亚热带交叉地带的西双版纳,地理优势使她拥有两种气候带的200余种蝴蝶,而金裳凤蝶这个种类,也不过是偶有发现罢了。
牧场尚在筹建之时,英国生物专家迈克尔先生便再三嘱咐,要中国小伙子们注意发现金裳凤蝶。
既然是专门建立的蝴蝶牧场,当然需要有选择地培育一些珍稀蝴蝶种类。小伙子们在热带雨林中出出入入,总忘不了注意观察那些飞舞的彩蝶。然而,一种又一种不常见的蝴蝶都发现了,就是不见金裳凤蝶的踪影。
我问他们后来是怎样发现的,小陈他们笑而不答,给我讲了一个寻找马兜铃的故事。
牧场尚在筹建中的一天,小伙子们收到迈克尔先生寄自大洋彼岸的一封信。此时,这位英国生物专家正忙于照顾哥伦比亚、新几内亚等地的蝴蝶牧场,一时离不开。他在信中给三位中国小伙子布置了一项任务:找寻金裳凤蝶的主要食物。迈克尔先生还在信中画了个图,并作了注释:“叶片像只耳朵,叶脉三出。”
此为何物?小杨一查辞典,它的中国名字叫做“马兜铃”。马兜铃科。缠绕草本。
在现有条件下,能得到的全部资料就这么多。三位中国小伙子谁也不认识它。
不过,他们立即明白了这是又一种寻找金裳凤蝶的办法:找不到会飞的,先找生根的。
啊!马兜铃,马兜铃。小伙子们时刻在叨念着它,处处在注意发现它的踪迹。
他们向当地通汉语的各族群众打听,得到的回答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是‘马兜铃’。”寻访不通汉语的,更是无法说得清。
三人围在一起细琢磨:咳,既然热带雨林中有金裳凤蝶,马兜铃必然生长在林中。
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进入茫茫的原始大森林,钻草丛,攀葛藤,蹚溪流,跨山涧……辛苦自不必说。最叫人恼火的是那热带雨林中特有的旱蚂蟥,它们一嗅到人的气味,就往人脚上咬。你刚赶走了“饱鬼”,“饿鬼”又吸上了。小伙子们在密林中一天天的寻找,带回来的只是双脚上那一处又一处的伤痕。
一个月的时光又过去了,马兜铃仍然躲着不肯露面。
迈克尔先生已经归来。三位中国小伙子仍在苦苦寻觅着那神秘的马兜铃。
一天大清早,三位中国小伙子起床后,不约而同地来到迈克尔先生房间里。小陈刚进门就兴奋地说:“迈克尔先生,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也做了一个梦!”小杨说着走了进来。
小郭脚跟脚地来到,激动得叫了起来:“嗨!那么巧!我也做了一个好梦:我们找到了马兜铃!”
“啊?!我也是梦见找到马兜铃!”
小陈的话音刚落,小杨忙着说:“巧啦!巧啦!咱们三个人做的是同一个梦啊!”
“哦,三个人做一个梦,妙极啦!”迈克尔先生被中国小伙子们激动的情绪所感染,伸出双手把他们搂住:“愿上帝保佑!”
吃过早饭,他们高高兴兴地乘车前往允景洪,去自然保护区管理局研究工作。返回途中,小伙子们一路上还谈论着他们昨晚做的梦。
迈克尔先生坐在驾驶员身边,微笑不语。他似乎在注意观看路旁那些一掠而过的山林,又好像在思索着什么。越野车快驶近小勐养时,他忽然大声叫了起来:“Aristolochiadebilis!Aristolochiadebilis!”
驾驶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把车刹住。
迈克尔先生跳下越野车,急急忙忙地朝路旁的林中奔去。
等到三位中国小伙子下车赶来时,迈克尔先生已双手捧着一株从地上刨出的马兜铃,笑吟吟地直嚷道:“找到啦!找到啦!”
“马兜铃!马兜铃……”小伙子们又惊又喜,想不到竟然在这离公路几米远的地方,躲着一株马兜铃。他们从迈克尔先生手中接过马兜铃,你传给我,我转给他,好像在说:“这不是在做梦吧?”
迈克尔先生说:“咱们的第一株马兜铃,果然是在梦中找到的!”
有了第一株,意味着蝴蝶牧场上将有若干株马兜铃。他们以扦播的方法,把它分割成了几十株插下。可是,谁也想不到,扦插的结果使他们大失所望:成活率为几十分之一,一株还是一株。
几天后,他们从170公里外的勐腊自然保护区内,又找回了一株。
有了前一次扦插失败的教训,他们改进了培育方法,马兜铃终于在牧场上生长起来了。
马兜铃在牧场上已是青枝绿叶,却不见金裳凤蝶光临。小伙子们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暗自嘀咕:马兜铃对金裳凤蝶真的具有诱惑力吗?
一天晚饭后,小杨在小勐养镇外散步,无意间发现了一株马兜铃。当他动手要把这株马兜铃连根刨回时,叶片上的一只小毛虫,引起了他的注意:“嗯?它会不会就是金裳凤蝶的幼虫呢?”
小杨是学外语的,对生物并不内行,他把马兜铃和小毛虫全都带回管理所来了。迈克尔先生一看,肯定地说:“它就是金裳凤蝶的幼虫。”
对于他们进行观察和研究,这无疑是一个小小的进展。小陈把马兜铃植于一只花盆之中,连同幼虫一起,放在一间屋子里。他每天定时地对幼虫进行观察和记录,以求对金裳凤蝶的生长有个初步的了解,同时,可以证实马兜铃是否对金裳凤蝶具有诱惑力。
幼虫在吃马兜铃的叶片,而且生长很快。小陈更加注意保护,希望能见到幼虫变成蛹,蛹羽化为一只硕大而又美丽的金裳凤蝶。
他的细心观察,他的格外小心,引来了一双好奇的眼睛。
四天后的中午。小陈外出归来时,刚一转过墙角,便发现那间屋的门半开着。“糟了!”他急得心中暗暗叫苦,直奔过去。
进屋一看:咳!幼虫不见了。马兜铃的叶片上,落下了几处被鸡啄过的痕迹。
小陈清楚地记得,自己外出时,屋门是关得好好的。“肯定有人来过!”他生气地大声吼了起来,“是谁到这间屋里来过?”
不一会,一位二年级小学生低着小脑袋走来了。他两眼噙着懊丧的泪水,说:“陈叔叔,你怪我吧,刚才是我进去……出来时忘记关门。”
小陈一看是个孩子,气也消了一大半:“咳!你进去干什么呀?”
孩子老老实实地说:“我看见你天天躲在里面,也想看看里面有什么秘密……”
“算了,算了,叔叔不怪你。”
小陈的观察活动,不得不就此结束。他们迁到了三岔河牧场上,开始了到热带雨林中去捕捉各种蝴蝶的活动。
然而,那片植有马兜铃的坡地上,仍不见金裳凤蝶飞来。
他们依然是各人手持网兜,进入原始大森林,像一个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追逐那些生命的色彩;捕捉各种蝴蝶,把它们放养在牧场上。
一天傍晚,他们走出密林,又来到那片坡地上。
小陈刚走近那一排“栽”在马兜铃间的竹帘,惊喜地发现:竹帘上星星点点的有些虫卵。他再往马兜铃的叶片上看时,竟然发现了几只丑陋无比的幼虫,高兴得喊了起来:“金裳凤蝶飞来啦!金裳凤蝶飞来啦!”
同伴们也看见了。他们忘记了一天的疲劳,舞起手中的网兜,对着大森林高声叫道:“金裳凤蝶!金裳凤蝶!”
啊!金裳凤蝶,真可谓“千呼万唤始出来!”
一年多的辛苦,牧场上先后飞起了500多只金裳凤蝶。其中300多只被制作成标本,飞过重洋,飞入了国际市场。
牧蝶人说,西双版纳是个令人向往的地方;她的美丽、丰富、神奇,吸引着络绎不绝的中外游客。作为这片土地上的主人,我们多么希望游人能带走他们对这片土地的美好回忆啊!小伙子们经过一番酝酿和精心构思,运用牧场上的色彩,制作出上万张精美的纪念卡,跻身于西双版纳旅游商品的行列之中。
在那一张张犹如一帧彩色照片的纪念卡上,一只飞舞的彩蝶,伴着一朵热带小花、几片绿叶。
牧蝶人的收获,有大自然的色彩,有人生的色彩;在牧场上,在牧场外,像热带雨林中的色彩那样五彩缤纷。他们给人们带来美的享受,给人们以色彩的光亮,让我们这个世界更加色彩斑斓,美不胜收。
图 赵奋
(原载1993年第11期)
云的姿
——五封信寄芊芊谷应
第一封信
芊芊,你的来信在桌角等着我,邮戳日期是7月3日,这信等了整整三个月。别生气,芊芊,整整三个月我不在家——是遇到了一点麻烦。关于那已经过去了的麻烦,我不准备在信里讲述,你只要知道人生难免遇麻烦而任何麻烦都会过去就行了。
还是让我赶紧为你的金榜高中做番后补祝贺吧!升学保送,又是你倾心的名牌大学外语系,亲爱的芊芊,还有什么比这更棒呢?
你说你的第一动作是乐得发昏地捧着那张保送通知去找你的“挚友”。我当然明白“挚友”即是你家后山坡上那株老橙树,你曾肯定地对我说,老橙树是你的“智慧树”,静观它油绿的叶洁白的花和浑圆的果,能使你浮躁的心绪平稳进而思绪通畅。我当然也相信老橙树会分享你的快乐——不是么,七月里它的一树花朵是为你开放的!
你说你兴奋又悲哀:兴奋着终于成为了一名大学生,悲哀着将辞别故乡、亲人,还有你的“挚友”,你无法想象没有了老橙树的生活……
啊芊芊,胜利引来的不只是欢乐,竟也有惆怅呢。三个月过去了,想你早已平稳下来,早已在新的生活里汲取新的营养,不是么?
赠给你的升学礼物是一首老歌,《云的姿》。连同万米高空的云……不要惊奇地瞪着眼,芊芊,我有把握你会器重这份礼物的。
姨妈 十月五日
第二封信
实在想对你讲那云。没有与它相遇之前也无法料到它会有如此神奇的力量。芊芊,耐着性儿听下去吧……
三个月前,我的书斋生涯突然被一股恶浪席卷,简而言之,是我必须火速赶赴异乡去料理出了意外的儿子。
你无法体会一位母亲面临灾难时的焦灼,你还太年轻。那是真真实实的坐卧不宁,登上飞机也嫌两个半小时的航程太长,恨不能驾了电光去到儿子的急救间。
细雨黏糊着天,黏糊着地,若在往常我会喊出倒霉,因为空中旅行的一大乐事是摆弄相机。此时却无所谓,那“小傻瓜”也根本没带在身边。心烦气闷口苦眼涩,是彻夜不眠的结果。空姐儿问我想喝点什么,我僵硬地摇头,由着她拿好奇的眼神打量——我知道自己的样子狼狈。
最无法安顿的是两只眼睛,不能入睡又不愿睁着,只好半开半合对着窗外铅色的云气,这颓丧的灰色也许会包裹整个旅程……由它去吧,比它更颓丧的是我的仿佛被枷住的心。
麻木的眼睛没有觉察窗外的铅色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待到昏昏的视神经被那变化唤醒,漫天已飘舞着数不清的、蝉翼般轻薄透明的纱带了。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比拟这漫天飘舞的云纱。雪花么?太细琐。雾霭么?太浑浊。眼前的云纱清且纯,晕着来自日光的淡淡的银边,是仙姬的裙裾?是安琪儿的翅子?
人不能不注目这美。即使人满心是忧郁。
只是才开始呢。云纱翻翻卷卷似在酝酿新的构思。一匹带蹄带角抖着双翼的滑稽丑怪登场了,硕大无朋地蔽去了半爿天,晃动着笨躯体追赶一团白粉球儿,那球儿偏是诡谲,停停走走地捉弄丑怪物,弄到它丢角卸蹄又折了翼,不成体统了,在这存亡绝续的当儿,笨怪物或许得到高人指点,伸伸缩缩一阵子,居然抖弄成为一名高髻长裙的美女!白粉球儿见到美女顿时泄气,乖乖儿贴拢去,去充当美女发边的钗饰了……
真是可惊可叹呀,芊芊,请你想想这一幕就发生在近前就发生在身旁,若能伸手窗外,便可触到丑怪的“蹄”;若能抛出钓钩,必可俘获那诡谲的白粉球儿呢!
人不能不被这云中奇景兴奋,即使人十分疲惫十分气闷十分麻木。此时的我已挺直了腰身,期待地盯着窗外——司云之神的下一幕会是什么呢?
“拈球美女”瞬间远了,远成了天边角的一斑。飞机前后左右此时俱是羽毛片儿,茸茸的、松松的,它们聚集它们流散,仿佛听从着什么人的调遣。逐渐地我看到了铺陈在底脚的“海”……真希望你能看到那云的海,芊芊。它有蓝灰色的“海水”,有褐灰色的“海岸”与巍然耸起的形状庄严的黑灰色“礁岩”,没有海涛没有船只没有鸥鸟也没有人,如此肃穆如此崇高的静境啊!五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面对这静境所生出的愿望是匍伏在地,让宇宙的精气洗涤自己的灵魂。
感受到了那洗涤,于是沉重的心枷松脱了。
姨妈 十月十一日
第三封信
你爱云。芊芊。那年回乡,你和我坐在院里乘凉,你指着天边的云大喊:“一匹小马儿跑得好快!”你跳起来追那“小马儿”,转瞬间它变了。你生气跺脚:“怎么变了拖鞋?”即刻又笑起来:“哟哟,又变了棒棒糖!”
可爱的九岁孩子的想象。接着我俩唱起了那首老歌。
云的姿——真是自然,
悠游在——半空中……
《云的姿》。这老歌轻轻响起来了,在我被机舱外的云震撼和抚慰时……
那时候每个西南联大附小的学生都会唱《云的姿》。多半是一阙改编为歌的世界名曲,因为音乐课梁老师挑选的教材皆是这类世界名曲。
梁老师用明亮的中音做示范唱,风琴伴得非常谐和。风琴的位置在音乐教室左隅窗下。敞开的窗外有托着淡红花朵的木芙蓉。阳光射进来,落在梁老师梳理得光顺的头发、直挺的鼻梁和那双在键盘间奔跑的修长的手上。
梁老师凭他国立音专高材生的资格、凭他那条好嗓那股艺术家的洒脱劲儿征服了我们。那帮男生因竭力摹仿梁老师的步态手势竟变得有了几分文明。而女生的崇拜免不了掺入某种朦胧的憧憬……别发笑,芊芊,你曾斩钉截铁地肯定,每个小女孩儿心中都有过白马王子而每个小男孩儿心中都有过青发仙女。我同意,那是种美感——孩提时代对异性洁白无瑕的美感。
它——无忧无虑嬉耍在天际,
它——自由自在漂泊在洪宇……
课堂里没有一丝儿杂音。男生们忘了飞纸镖,女生们忘了嚼盐梅。摇铃工友呆站在校门口,膳堂胖厨娘捧着筲箕出神……梁老师的歌喉实在好听。偶然地,我们窥到了芙蓉枝旁停着一柄水蓝色小阳伞,我们知道伞底下立着曹老师。谁知怎么回事,跟随《云的姿》到来的除了梁老师还有曹老师。我不能不对你讲曹老师。
曹老师是我们的另一偶像,这位女学士教高班国语课兼六年级级任老师。男生们崇拜她的机敏口才和书法,曹老师那笔好字使破旧的黑板熠熠生辉,值日生总是舍不得擦去。而女生们,除了曹老师的书法与口才,还神往她的仪态。她是极素雅的女子,旗袍颜色不是阴丹蓝便是月白。浓重的长发简简单单放在颈后,瘦瘦的脚穿着白袜黑鞋。“漂亮”二字不适于她,她有的是一种书卷气造就的美。
她立在水蓝色的小阳伞下。小伞儿生了根似的不动。我们——一伙女生——瞄着那小伞,不约而同翕开嘴皮,谁也没有吭气谁可都明白那钻入我们脑瓜里的“纯女孩儿”念头——我们在盼望梁老师注意到那柄水蓝小伞。
它常伴柔柔春风播雨大地,
发怒时却驱雷驾电巨浪掀天,
它——越飞越远越舒展,
它——越升越高越变幻……
歌儿在机舱外的云中响着,轻轻地,缓缓地。云的“海湾”尽头闪出七彩,是落日辉煌的笔触。当七彩满布“海湾”时,那“水”那“岸”那“礁”流泻起来了。流动着的七色彩云啊,美丽得令人心醉神移啊……
芊芊,你能从信中品味那种美丽吗?
姨妈 十月二十日
第四封信
连自己都奇怪,当飞机徐徐下降,当黏糊糊的雾雨重又包裹天地,当雨中亮出委琐的人间灯火时,我的心境竟十分平和。提起行囊稳步走出机舱,虽然知道等着我的是病榻上的儿子,是狡猾的对手与难缠的官司……我却心平气和并相信自己会平静地料理一切!
感谢司云之神,是她赐与我云的洗礼。领受过“上界”的光华,人间的崎岖就变得渺小,蹚过这崎岖的勇气也就滋生出来了!
明白了为什么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里反复地写那株橡树;明白了贝多芬为什么把那首沉思的乐曲叫《月光》;明白了李白驾着轻舟在江上听猿啼的写意……你也能明白的,芊芊。人能从大自然那儿得到的帮助和赐与太多太多——如若人不背叛大自然。亲爱的孩子,大自然曾赠与你一株“智慧树”,她还会不断地赠予,犹如我在困顿中受到了云的洗礼……
《云的姿》。难忘的老歌,我也要感谢它呢。
姨妈 十一月一日
第五封信
你在望着我,芊芊。你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小姑娘,我猜得出你在想什么……
小学毕业那个暑期的种种兴致如今早已淡忘,偏是那件你想知道的事儿记得真切。
一个雨后的清晨,我钻进花丛去掐几枝带露的素馨。花丛在我家老宅大门外,那儿竖着的破旧木栅不知什么时候做了素馨藤的支架,满栅青翠起来。木栅前后热热闹闹挤着野芭蕉、鸡冠花、凤仙花和茑萝,绝对自力更生,因为从没有人去松土除草。这二十余米长的巷子终年姹紫嫣红,是女孩儿们的“花库”。
我相当熟练地攀上木栅,挑拣带骨朵儿的素馨花。骨朵儿又多又大,霎时手里就攥了七八枝。正在得意,忽听巷子拐角处传来脚步声。能深入到巷子拐角处的人必是我家的客,自然而然我要瞄他一眼。这一瞄却惊喜交加——眼皮下闪着的是那顶水蓝色小阳伞!立时记起每个毕业生都能领得一次级任老师的家庭访问,只是没料到这么快便轮上了我。正要叫出“曹老师”并往下跳,却愣住了:那水蓝阳伞下并不只有曹老师,她的侧边走着的是——梁老师!
曹老师一反平素,身穿丁香色碎花无袖旗袍,发上压了缎带。更可惊的是她挽着梁老师的臂,那么自然,那么随意,仿佛一身白西服打着灰领结的梁老师已然由她挽了半辈子!
我的心脏立即转换频率,脸也烧起火来,一向淘气大胆出名的我竟倚在木栅上大气儿不敢出。幸好被花木枝叶掩着,只定定地望着梁老师曹老师从花巷间走过。他们pretty得无以复加,童话里的prince和princess也不过如此吧!
我听到门环叮咚。我听到吱呀的开门声和吱扭的关门声。
这时我才“活”了过来,放出一声欢叫从枝叶间窜出,我手舞足蹈我大唱特唱《云的姿》,那疯癫劲儿活脱一个完成了杰作的画家。
我唱着。十二岁的我只认定它是一首好听的歌甚至称得上是一首迷人的歌(否则高雅的曹老师怎么能被它“俘虏”),却没料到它能在许多许多年后给我的受创的心以安慰以解脱——它竟在我心中潜了四十个春秋!
你一定猜到了,梁老师后来娶了曹老师——我领受家访的那天正是他们订婚的日子。如今,梁老师该是驼背老翁曹老师也该是白发婆婆了,《云的姿》引出的他们却依旧pretty得无以复加,他们与这首老歌已然永远地联在了一起……
让我和你同唱这老歌,芊芊。这歌儿曾教人认识天上的云,从而启蒙了我对大自然的爱恋和崇敬。你会器重这老歌儿的,芊芊。它能引你走进永远新鲜着变化着的,无比广阔无比有力无比美丽的大自然的怀抱。
我看到老橙树在初冬的阳光里披着一身金果。
大自然的怀里有数不清的老橙树……
同唱这老歌吧!亲爱的孩子。
你的姨妈 十一月二十日
(原载1996年第5期)
小鸡捉老鹰
丘峰
山村里的人们把强者欺凌弱者比作“老鹰抓小鸡”。的确,山里的鸡们最怕两种袭击者:地上的狐狸和空中的老鹰。不过,强者不一定永远是胜利者。可不,老鹰还会变成小鸡的阶下囚呢!我永远忘不了儿时在岭南山村看到小鸡捉老鹰的这件趣事……
秋日的岭南山村是迷人的:四周的山野呈现出各种瑰丽的颜色,松树、杉树、绿竹的深绿;苗竹、麻竹和漫山遍野的鲁萁、野草的金黄;枫叶和串串矮柿点染的红晕;野芒花吐出的阵阵白云……秋高气爽,温柔和暖的秋阳射出她的笑意。一群尾上装着哨子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一群母鸡带着穿着黄绒衣装的雏鸡在觅食。正在溪边牧牛的我,被这美丽的山村景色陶醉了。我仰卧在茅草丛中,双手垫在脑后,欣赏这梅岭山色。
突然,天空中鸽群的哨音急促而尖厉,一团黑影闪过。
“老鹰!”我心里一跳,连忙看看身边觅食的鸡们,只见几只母鸡“咯咯咯咯”地发出警报,率领小鸡急忙钻进绿竹丛中。使我惊异的是,我家一只第一次做“阿姆”的小黄鸡,在有条不紊地指挥疏散它的子民们,疏散完毕,它却站在土墩上,侧过通红的脸,眨巴着金色的小眼,警惕地仰视着老鹰抓鸽子的恶战。
天空哨音又急促响起,似乎带有几分凄厉。只见黑影紧追着一只灰色的鸽子,我心里一沉:“这是我的小灰鸽!”只见小灰鸽一挫身,往下一沉;又猛然一仰头,往上蹿去,在天空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老鹰也紧接着划出一条黑色的弧线。小灰鸽似乎有意作自我牺牲,引开可恶的侵略者,故意不回屋檐下的巢,而是在天空中与老鹰周旋。在这紧要关头,另一只鸽子带着一群小鸽紧挫身,才得以脱险飞回屋檐底下的竹鸽笼。然而,天空中的小灰鸽还在疲于应战:老鹰紧追不舍,小灰鸽体力不支,当它再一次挫身往下沉,想趁机潜回屋檐下的竹鸽笼时,老鹰似乎知道了它的计谋,猛挫身,像闪电一般,一条黑线直劈小灰鸽。老鹰的翅膀就像利剑,向小灰鸽翅膀猛刺一下,随即铁钩似的鹰爪钳住了小灰鸽!我不由惊叫起来:这是我心爱的小灰鸽呀!它是山村有名的“夜游眼”,眼睛瞳孔里有红红闪亮的一圈,这是鸽中的千里眼,有人曾把它带到数百公里以外的广州,可它依然飞回到山村来……
这时,在我旁边张望的小黄鸡也发出“咯——咯咯”的叫声,声音不像刚才那样尖厉,显得缓慢迟滞,似乎带有点哭音。就在刚才老鹰追小灰鸽时,我曾几次侧过脸来看小黄鸡躲藏好没有,然而,我惊诧地看到,它非但不隐藏起来,反而像哨兵似的站在土墩上机警地保卫小鸡们;当天空中的小灰鸽急忙往下挫身避开老鹰袭击时,我看到它似乎被老鹰的凶残激怒了,两只脚急得直刨地皮;当老鹰扑着巨大的翅膀俯冲下来抓住往下掉的小鸽子时,小黄鸡眼圈和松蕾状鸡冠涨得通红,颈上羽毛急剧地张开,呈刺猬状,雄赳赳地叉开两脚,略往下一蹲,随时准备跳跃搏击。我心里暗暗称奇,这么弱小的生灵,亦有同情弱者搏击强者的天性……此刻,它慢节奏的“咯——咯——”的叫声,仿佛是对残暴者的愤怒和对于弱者的哀歌。我的心有点凄然了。秋日美丽的山村,和谐娴静的景象,全给残暴的侵略者搅乱了!但我这个区区放牛娃,既不能上天驱老鹰,又不能钻林逐狐狸,眼看心爱的小灰鸽死于非命,我的心里是何等地哀伤啊。时至二十余年的今天,我脑海里仍萦回着秋日晴空下这可怕的一幕!
不过,在我记忆网膜上也同时呈现出当时的另一个毕生难忘的画面:就在小灰鸽遇难不久,晴空里又飞来几只老鹰,展开翅膀在滑翔,天空中不时传来略呈嘶哑的“哇——哇——”叫声,这是老鹰吃饱喝足以后在天空中自得其乐,好像想借此点缀一下秋天的美景。可是,那叫声,那黑影,给我的心灵造成多大的恐怖和震动啊!
小鸡们知道当老鹰兴高采烈地唱即兴“哇哇”歌时,是决不会搞突然袭击的。小黄鸡“咯咯”地招呼小鸡出来扒草捕食,而自己并不觅食,仍然心事重重地盘踞在小土墩上,不时警觉地仰视天空。
不知不觉,“哇哇”声停止了,黑影消逝了,但小黄鸡的神情反而紧张起来。它也许在猜测,老鹰们又在酝酿什么阴谋吧?
蓦地,小黄鸡果真又发出“咯咯咯”的短促警报,小鸡们不约而同地侧脸往天空注目,接着便猛然窜进荆棘丛中。我这才发现,在村头山崖浓密的松林上空出现了一只老鹰,正擦着树梢往这边潜行,幸亏小黄鸡提早发出警报,否则不知哪只小鸡又将作老鹰们的“牙祭”!
小黄鸡并不逃避,还是立在土墩上。老鹰发现小鸡们逃掉了,知道偷袭计谋不成功,便迁怒于小黄鸡,展翅在小黄鸡上空示威性地盘旋。小黄鸡毫不惧怕地伫立着。我倒替小黄鸡担心了,连忙叫了起来……
老鹰似乎知道小黄鸡是有后台的,盘旋了几圈后便“哇哇”唱了几声,飞到高山山背去了。
山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牛儿在山坳里悠然自在地吃草,小鸡们在草丛中尽情地嬉戏,有的在刨土抓蚯蚓,有的在追逐芒草上的小蝗虫,有的在小黄鸡的率领下奔跑,展翅相逐;小翠鸟也在树上飞来跃去,剪着翅膀唱歌。秋阳高照,和风轻拂,秋蝉浅唱,牛儿长叫,好一幅宁静的岭南秋山图!
我仰卧在草地上,嚼着带甜味的草茎,想起刚才可怕的一幕,这丽日蓝天下的阴影笼罩在我的心头。看着眼前这群天真烂漫的小鸡,既要警惕树丛中窥视的狐狸,又要提防天空中老鹰的偷袭,这群弱者要生存下来是多么不容易啊。我想。
蓦地,我发现在山坳处,那只老鹰正在贴着树梢潜行,小黄鸡不知是吓呆了还是没察觉,仍然呆立着,而且竟还往地上啄食。我连忙拿起牛鞭嗖地蹿起来,但这时已经迟了,老鹰呼啸一声,利剑一般展翅直插小黄鸡。就在老鹰即将着地的一刹那,小黄鸡突然机灵地“咯”的一声尖叫,猛地一闪身,钻进荆棘丛。瞬间,我耳边传来“嚓”的一声,只见老鹰在地上扑腾着,跳跃着,挣扎着,小黄鸡在荆棘丛中探出头,心有余悸地惊叫着,其余小鸡蛰伏在草丛中,动也不敢动。我连忙奔过去一看,原来老鹰在俯冲抓小黄鸡时,大概是被激怒了的缘故,忘了把握它的高超的擦地时的“U”字形飞行的绝技,更忘了它在空中可以用翅膀刺杀鸽子后刹那间再用爪子捕捉的绝招,忘却了对付地面的鸡只能偷袭,并且要在掠过地面时用爪子闪电般地抓住捕捉物,而决不能用翅膀劈杀!它上了小黄鸡激将法的当,折了翅膀,因而造成了悲剧。
小黄鸡探头探脑看了一会,看到老鹰眼中露出惊恐、绝望的神色,嘴里发出求救似的嘶哑的吱嘎声,黑油油的翅膀已失去了在高空中展翅飞翔时不可一世的姿态,左翅在拼命扑打着,那个曾经杀戮过多少生灵的右翅膀却斜拖着,再也飞不上天。
当小黄鸡判断出老鹰已成了战败者时,它率先冲出荆棘丛,“咯——”的一声呼唤,小鸡们蜂拥而至,站在老鹰的周围,嘁嘁喳喳地议论不休,有的还欢跳着,追逐着,似乎在庆祝它们的胜利。看着折断了翅膀的老鹰,再看看神情欢悦而又略带惊惶的小鸡们,我心里产生了极度的快感。我想,当小黄鸡在观望老鹰抓小灰鸽时,大概就在酝酿怎样战胜强者吧!
弱者不一定永远是弱者。啊,我心中的小黄鸡,你给人多少启迪和联想!
图 乐明祥
(原载1997年第5期)
穿越我心河的男孩
张梦婕
我的年龄已经很大很大了,每年腊月,无论天气怎样严寒,妈都要夜夜坐在灯下,纳一双像扁舟一样狭长的鞋底,再纳一双像月牙样小巧秀气的鞋底。这是故乡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风俗了,凡是快要出嫁的姑娘都必须备齐这样的嫁妆。妈做了一双又一双鞋,却总不见我汇报要结婚的喜讯。我在一所文科大学教书,每次接到妈托人写来的信,我的眼泪都滂沱而下。妈那历尽沧桑、忧郁、含愁的目光,仿佛在执拗地问:“麦铃子,你给妈说说,你咋还没找到下家9?”
我几乎不敢写信给妈。寄回家的无非是些营养品、衣料,可是妈不要这些,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我的孝心。好强了一辈子的妈要亲手把她疼爱的女儿交给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才算完成了她一生中最大的一桩心事。每逢此时,我就在自己独居的两室一厅里,来来回回踱步,整夜整夜不能安睡。我在向妈倾诉这几年来发生了的一些事情。
十年前,我还是一名高中女学生。我长得又瘦又小,第一天上学就有一个大个儿男生恶作剧地喊:“小巧玲珑。”从此这个绰号不胫而走,高中三年我的真实姓名除了考试公布分数时才有人记起,而别的时间大家都好像不约而同地忘了。我非常地难过和自卑,一个人常常偷偷地哭泣。
我的世界也有顷刻的敞亮,那是在学校简陋潮湿的读书室度过的短短几十分钟。流连忘返在密密的书行间,我的心空晴朗无比,眼睛也能像那些漂亮女孩子们一样自信笔直地穿过整个教室,再也不担心同学们的戏言了。心无旁骛,学习便会游刃有余。我的功课轻松多了,充裕的时间全都在读书室里打发。
菁菁校园,钟声叮当。一天天过去了,我越来越不安于去读别人的作品。我多么想用文字去表达自己的思想呀。就这样,在夜里当别的同学都呼呼进入梦乡,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一件件事,在被窝里借着手电的光亮便记下来。清晨苏醒后,那一行行扭七扭八的字仿佛在嘲弄我。默默撕碎那些有字的纸片,看着它随风飘失,眼泪不由得落了下来。我没有一个朋友可以交谈,它们就是我最亲爱的,倾听我心灵喧哗的朋友呀。坐在空旷寂寥的大操场上,我发誓再也不虐待情同手足的朋友了。
校园里的柳叶绽出了嫩嫩的芽儿,鹅黄色的,可爱极了。我坐在树下,写了一篇又一篇文章,寄给大大小小的报刊社。日月如梭,我们马上就要高考了,脑子里装满了概念、公式、单词、语法,再也没有闲情逸致临风面月,读读写写。老师在那个黑色的七月,给我们不厌其烦地灌输:一定要考上大学。虽然县城很小很穷,但我们学校在全省却一直是重点中学。这就注定我们要如战场上的士兵,勇往直前。
假期来了,知了不停地在树枝上叫着,天气愈加显得燥热。一张薄薄的高考通知单,把每个同学的心都悬在空中,我也不例外,总在盼呀盼。在家闲得发慌,干脆坐公共汽车直接到学校去。
“啊,那信箱里竟有我的信。”
心一颤,细细碎碎的惊喜浮上心头。
是一个正读初一的小男孩从迢迢的东北写来的。他因为在一个中学生刊物上看见我的文章。他问:我们做个笔友,好吗?
当然可以呀!
从此那个假期小男孩的信不间断起来。他们班又发生什么新鲜事啦;他悄悄喜欢上邻桌一个小女孩啦;送叔叔到美国留学那天,他哭个不停啦……事无巨细,小小的男孩他的信一年比一年写得长。我为拥有这样一个纯净可爱的小弟弟而感到非常高兴和快乐。每次展读他的信便如关照自家亲兄弟一样。
岁月如水,我从大学本科到研究生毕业,即将分配工作时,那个以笔友相称的小男孩来信说:他正在焦急地等待高考通知单,想到北京来玩,顺便看看我。掐指算来,我们通信已有六七个年头了。
他来了,瘦高瘦高,像一株挺拔的白杨。青春和微笑,洋溢在男孩俊逸的脸上。那几天,寝室的室友们一个个连声赞叹小男孩吹得一口漂亮悦耳的口哨。我以东道主的身份带他到颐和园、故宫等地玩。
“铃子,以后我再也不叫你姐姐了。”
我愕然,他的语言让我莫名诧异。
“我一直在喜欢你,铃子。”幽静的香山,一片一片灿烂似霞的红叶,像极了少年滚烫的心。
“不,不……你还是个孩子呀,你还不懂爱情。”我被他的神情和一脸的认真惊得手足无措。
“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机会,让我来北京?”他涨红着脸,一双大手铁钳样拧紧我的手。
我试图向他解释,这么多年一直把他当作亲密无间的小弟弟。但他已飞一样地跑出了香山。
回到学校后,我一直忐忑不安。那样脆弱稚气的年龄,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
果然,一个月后他的父亲抱歉地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安慰他的儿子,即使一个谎言也行,否则……他的父亲厚重的声音穿过几千里路程,充满了哀伤。
可怜的小弟弟,我既无奈又同情地告诉他,姐姐依然像从前一样,时时关注着你的成长,当然也很喜欢你的。
我违心地写下了最后半句话,疲惫而又忧郁。我的年龄已经不允许我再做这种小孩子般的青春游戏。
鬼使神差,我分配到西北一所大学教书,偏偏他也被录取在此。那个满面含笑、吹一口欢快悦耳口哨的男孩哪里去了?
他的背好像也驼了,少言寡语。尤其在我的文学课上,他低着头从没有抬起过。
我的内心疼痛不已,再也不敢像同龄女孩一样,频频和男朋友约会,更别说谈论婚嫁。
大学一年级、二年级、三年级他都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有时我忍不住自问:我究竟是一个杀手还是一名师长?我很迷惘,既找不到医治男孩心灵伤痛的药方,也难以拯救自己内心的愧疚。
我在时间的落叶中,不停地拷打自己的灵魂。
快过圣诞节了,大学校园里各种各样美丽纷呈的贺卡塞满了信箱。启亮台灯,我第一次做起贺卡来。用他当年在信中寄来的树叶组成一棵树的形象,然后衬上斜纹布,再画上大大小小的眼泪。
没有署名,我寄给了他所在的班级。
平安夜里,各班都组织文艺活动。作为导师,应该和同学们欢聚一堂,共度良宵。移开脚步,我看见他走了过来,邀我共进舞池。
我们携手滑翔进去,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铃子姐姐,请原谅。”
七彩灯下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听见他的声音有一种大雨漫过的嘶哑。他哭了。
这时,一支舞曲结束了。同学们嚷嚷着,纷纷要导师也出个节目。我牵起了他的手,径直走向前台。等大家安静了后,在麦克风前我讲了一对笔友的故事。我轻轻对他说:你真正长大了。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面对着一双双明亮的眸子,我含泪讲道:“爱是一所大学,教会我们许多做人的优秀品质。”
呼啦,同学们更加使劲地拍起了巴掌。我的心里泛着海蓝色的浪花,很多年了,我从没有如此轻松和愉快过。
舞曲又响起来了。我的心仿佛被这音乐过滤得纯净年轻了。啊,妈妈,你可要抓紧时间再纳一双像扁舟,一双像月牙儿样的鞋。这两双相依相偎的鞋,很快就会被适合它的人穿走。
我要远走,走向幸福的漩涡。
(原载1997年第10期)
记忆中,那一片茫茫雪野
韦苇
记忆的库存随年龄的加增而日渐丰赡。但并不是任意抽取其中的一片,就都对我自己有激励价值的。我的记忆中最值得抽出来与少年朋友们分享的,是一片为大雪所包裹的记忆。
我是一个农人的儿子。在我的家乡浙江东阳(被《人民日报》、中央电视台誉为“教授之乡”),求学之风向来甚盛,并相沿成习。一般农人之家,只要主妇勤劳贤惠,喂得起猪,就不但能供子女上小学、初中,还能省吃俭用供子女上高中、上大学,半个多世纪前就是这样。我的家乡在民国年代靠各种奖学金苦读成才的人很不少,著名物理学家、原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严济慈先生便是这样的人物之一。我更幸运,我的少年学生生涯几乎与我们的共和国同时开始,读书已不再是农家孩子的一种奢侈。
我小学毕业考初中是在建国前夕。当时全东阳有五六十万人口,而初中只有很少的几所,高中更少,全县只有一个班。我不懂初级中学和初级师范的区别,只听说读师范省钱,便偷偷将小学毕业文凭上的年龄由12岁改成15岁,因为按规定15岁才能考初级师范。不料父亲让我去考初中,结果,到县城报名投考时,我那涂改过的文凭被查验证件的先生一眼就识出了破绽,“嚓”一下扔还给我,说我没有报考资格!我霎时感到五雷轰顶,天昏地暗,追悔莫及。
然而祸不单至!
当时考初中一年里有春秋两次,春考在隆冬时节举行。我那次倒霉的被取消报名资格的考试就在冬天。我自然一门也没考,只在县城里混了两天,就回家了。我家所在的村子离县城17公里。一踏上归程,怎样向殷切期望我能考取初中的父母交待,这个问题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现实了。我自责,我反悔,我痛苦,心如刀绞似的难受,带着这个沉重的不幸,带着难以交待的悔恨,我朝回家的方向匆匆赶路。
第一次走17公里路程,对于一个12岁的孩子来说,是不短了。来时是一路探问才到达县城的,回去时还是道生路不熟。我凭来时的记忆摸索着赶路。寒冬腊月,路上断了行人,只有灰蒙蒙的低天和暗沉沉的大地与我在一起,然而天地不能为我分忧!
我进城时是穿一双旧草鞋去的,回去按预先计划,把破草鞋扔了换上母亲为我做的新布鞋。但是当我从袋子里掏出新鞋,一穿就觉得不对劲儿——我恍然大悟:这是出发时不留心,错拿了弟弟的鞋。穿着这不合脚的鞋,走不多远,我的脚就多处起泡,随即有血水渗出,疼得我受不了!我只得脱下鞋,装回袋中,管自光着脚板,在冰冷的砂石路和泥土路上踽踽独行。
灰暗的低天直压下来,几乎压到我的头顶。接着一阵蒙蒙的白亮之后,地上开始滚跳“雪粒子”。我戴上笠帽,帽顶上响着细微的毕剥声,继而,地上铺了一层白。我急急小跑着赶路。大雪骤至带给我的恐惧感暂时压倒了先前的痛苦。
大雪飘在茫茫夜色中,孤独和凄凉严严地包裹着踽踽独行的12岁少年。
远处近处,似有人声似有笑声从厚厚的雪幕那面传来,把个少年的心境反衬得愈益悲怆和凄惨。完全没有安徒生笔下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的妄想——投入亲人的怀抱。没有,完全没有!此刻的我只怀着一个念头:千万别因积雪的掩盖而一脚踩空,落入水塘淹死而不被人知!时在年关,想必家家都点上烛灯有说有笑,只是这一切都紧紧闭锁在别人家的屋门里。
雪片在隐隐的雪光里疯旋着,静静飘落。无际无涯的雪堆积在无际无涯的黑夜里。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积雪抹去了道路和田地的界线。还有9公里。还有7公里……
12岁少年的双脚早已麻木,像有千万枚尖针从下徐徐往上扎。疼痛感变钝了。小腿肚下仿佛接的是两截木头。我艰难地彳亍,完全靠的是我的大腿,靠我生命的本能。
我渐渐发现,该出现在我前面的一个大村庄没有出现。我迷路了。死亡威胁着这个独行的雪野中的少年。
没有人声。没有狗吠。脚机械地从积雪里拔出来,又机械地往积雪里插进去……
此时,眼泪是多余的东西,因为哭叫不能救我。
亲爱的父母此时还不知道他们的儿子正在雪野中苦苦挣扎着求生。他们似乎远离了我,在地球的另一端。
好在,我的神志还保持着清醒,我的精神没有崩溃。
我修正着我前行的方向……
我终于走穿了那个艰难的雪夜——用我的一双光脚板。
从此,我拥有了一个难忘的记忆,拥有了一份极宝贵的精神财富。事实上,这笔财富让我享用了一生!
图 谢颖
(原载1998年第1期)
青橄榄
——男孩子女孩子肖复兴
少女的心,往往像是一架琴,渴望有人来弹奏,又怕有人来碰动她那根敏感的琴弦,弹奏出的曲调和她心中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这是少女普遍的矛盾心理。想让人了解,又怕别人知晓。她们生命的小舟始终无法拢岸,任其漂流,自我折磨,又自我调解。
女孩子更容易把记日记当成自己最大的秘密。
女孩子更爱向日记倾吐自己的内心秘密。
日记,对女孩子来说,最大的优点是她既可以耐心听你尽情倾吐,又可以为你绝对保密。
日记,确实是这种年龄孩子最好的朋友。
如果有孩子把她或他的日记拿给你看,是对你最大的信任了。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心袒露给你了——你要格外珍惜!
如果孩子把日记锁起来了,那一定是有秘密了,而且是不愿意让你知道的秘密——千万不要私自偷看孩子的日记!
女孩子比男孩子更容易在心目中拥有偶像。这就能弄明白为什么女孩子中的追星族一般要比男孩子中的追星族多。
也许,女孩子太容易被感动;也许,可以责备女孩子心目中的偶像有时过于浅薄;但只要她们心目中的偶像在心里扎下了根,就很难像吃鱼一样把刺从她们的心里剔除。那偶像即使在大人看来再单薄脆弱不值一提,也会时时摇尾振鳍游到她们的面前。
女孩子的这种对偶像的崇拜,可以是一种向往;可以是一种激励;可以是一种美好;也可以是一种轻信;一种无知的填充;一种别人曾经做过的梦的重复。
如果女孩没有含羞草一样的敏感,女孩的心可能变得粗糙了。
如果男孩子像含羞草一样敏感,男孩子的心可能变得女性化而过于绵软了。
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女孩子常常爱做的事。
有些事,只可言传,不可意会,是男孩子常常爱做的事。
爱在女孩子面前像孔雀开屏一样显示自己的男孩子,一般都是比较浅薄的。
有实力的男孩子靠的是自己的实力,让那些高傲得像小公主的女孩子的目光如鸟一样不自觉地飞落在自己的身上,而不把自己的目光落在她们的身上。
决心像是一个门闩,心思却是可以随时刮起的风,但门闩闩得再紧、再死,也能寻缝觅隙钻进心室里来。
无论女孩子,还是男孩子,都是这样常常下决心,又常常让决心迎风吹散,然后再下新的一轮决心。
决心像一把锯,在这样反复拉动的过程中,将木头锯断。
将痛苦和烦恼埋在心里,痛苦和烦恼越大埋得越深,直到找到一个合适或并不合适的突破口往外倾泻。
这是男孩子一般常常表现出的深沉和不成熟。这是一种可爱的不成熟。
要允许他们倾泻,尤其是在那些不合适的突破口面前,不要责备他们太沉不住气,不要责备他们不合时宜。
人生会遇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或者莫名其妙的烦恼。
面对这些烦恼,善于调解自己内心的女孩子,会像是善于熨烫衣服的熨斗,衣服很快熨平了,烦恼很快像衣服上的水汽蒸发干了。
面对这些烦恼,善于调解自己内心的男孩,会像是隆隆作响的火车头带动车厢前进,烦恼便像车头烟囱喷出的浓烟一样飘散了。
对那些沉不住气,有一点儿小事就爱滔滔不绝倾吐的女孩子,要告诉她们:沉默是金。
对那些缺乏耐心,讨厌这样倾吐的或根本不愿意倾听这样倾吐的男孩子,要告诉他们:倾听是银。
如果女孩子想对男孩子有什么帮助的话,最好像是漫不经心、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如同随手摘下几片树叶递给他,让他并不觉得你是有意在帮助他。
男孩子有敏感的自尊。自尊,是一片静悄悄的湖水,不需要那么多的游船一下子拥来荡起双桨,去打破它的宁静。
女孩子刚刚看到书的前几页,就觉得太有意思了,甚至会激动地叫起来。
男孩子则可能只看看书的封面,就觉得没意思,而把书丢开。
女孩子看书中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故事。
男孩子看书中别人的故事,想着的是世界的故事。
女孩子更容易被别人感动。
男孩子更容易被别人激动。
如果男孩子想给女孩子打电话的话,最好要小心,因为一般女孩子的家长不愿意有男孩子电话的打扰。这时,女孩常会很尴尬。
不要轻易按响电话的铃声。
亲密并不一定要无间。
男孩子和女孩子的交往,最佳状态一是要有一定的距离;一是要有必要的含蓄。
距离,常常能产生美。
含蓄,常常能留有回味的余地。
男孩子、女孩子,本身就是青橄榄。
无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往往是两个内向的人合得来,好像数学的负负相乘便得正一样。两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凑到一起,讲起话来倒没完没了。
有时,在大人看来并不起眼的一件小事,比如一封信、一句问候、一个眼神或一个动作一个暗示,都会迅速催化、发酵,甚至爆发一番惊天动地或虽默默无声却心绪翻腾的大戏。
他们在这一次次生活和感情的体味中,很容易想入非非,将自己、对方,连同周围的一切诗化、戏剧化和成人化。
80度的水,他们很可能认为已经呼呼翻滚着开锅了。
(原载1999年第8期)
阳光微笑
林峥
你上过网吗?你交过网友吗?你是否相信虚拟的网络传递的是真实的感情?
也许正与你心有灵犀的美眉是轻舞飞扬,但如果那是一只恐龙呢?
这些天初三(1)班的教室内涌动着一股怪异的暗流。许多人的眼角眉梢都流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复杂笑意。而初三(1)班最大名鼎鼎的网虫陈逸扬的脸上,更是分明地摆着一副骄傲的笑容。他那本来就习惯仰着的头,此刻仰得更高了。
——这一切,恐怕都得归功于那个草蜢刚认识的网友“阳光微笑”了。
说到这儿,我们不得不介绍一下草蜢。说实话,草蜢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一脸横肉,几个红得发紫的青春痘霸气地占在额上,活像一只凶恶的草蜢。更重要的是,他的成绩很烂,生活习惯也不好,又有作弊前科,这些缺点在初三(1)班——这个重点中学的重点班里,是非常令那些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们反感的。
而最最看不惯他的,当数初三(1)班的头号天才人物——智商极高、古怪精灵而又自命不凡的陈逸扬了。陈逸扬身材瘦小却擅长长跑,数学考试附加题全对而基本题一塌糊涂。许是由于个头的缘故,许是由于生性倨傲,他总喜欢高高昂着头,扬着下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他说他最看不惯靠作弊拿分数、没有资本却爱耍骚、缺乏IQ只有money的高价生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乜斜着草蜢的座位——当然,此刻草蜢不在班上,否则动起拳脚来,“玉纸临风”的陈逸扬可不是草蜢的对手。
不过草蜢也清楚陈逸扬对他的态度。因此他很小心地和他说话,那脸上的笑容简直有点讨好的意味了。
只是陈逸扬不领这个情。草蜢向他借作业时也是爱理不理的,一副冷若冰霜的酷相。
要是这样也倒相安无事天下太平了。可偏偏秋游那天草蜢带了一部最新款诺基亚手机来学校,下雨了又甩出百元大钞说要打的。
于是陈逸扬拍案而起,他盯着草蜢一身PLAYBOY的背影,狠狠地哼了一声说,小子,我如果不整你我就不叫陈逸扬。
草蜢有周末下午上网的习惯。他对同班同学的敌视一筹莫展而又无可奈何。那个有钱的老爸用money给他买来了重点中学的座位却买不来平等和欢乐。虽然他带去学校的新奇玩意儿能引起一些惊奇和赞叹,但不一会儿那些尖子生们就又目不斜视地谈起了唐诗宋词函数牛顿定律,把他当作一团透明空气。不过仅是这一小会儿众星捧月的滋味,也很令他满足了。
因此他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上网聊天了。在OICQ制造的虚拟世界里,他能得到一直渴盼的温暖和友情,没有不平等的地位,网友们不会挑剔他的长相、成绩或是别的什么。
他刚一上网,就有人主动找他说话。
“Hi,草蜢,我叫阳光微笑,初次上网,请多关照。”
阳光微笑?他的眼前不禁闪现出一张阳光般灿烂微笑的脸,好美的名字,仿佛温暖明媚的阳光。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名字特别亲切可爱。于是他如获至宝地与这个叫做“阳光微笑”的女孩聊起来。
“真的?嘻,他还说了什么?”
星期一的早晨,草蜢兴高采烈地背着书包走进教室。喧闹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陈逸扬桌前围着的一大群人一哄而散。草蜢有些惊讶地望了望他们,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
前排那个从不正眼和他说话的“班花”袁星星转过头来,一脸和气的笑容:“喂,草蜢,今天好像很高兴哦?”
草蜢愣了愣,随即得意地笑了:“是啊,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叫做‘阳光微笑’的美眉耶。”
“哦?”同学们立刻很感兴趣地围了上来,“草蜢,说来听听吧。”“是啊,说吧说吧。”
草蜢望着那一张张古怪而急切地充满探究欲望的脸,心中顿时充盈了一种渴望已久的满足感。他忽然有一种强烈的倾诉的冲动,他太喜欢这种感觉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这种置身于集体之中,被大家环环包围的美妙感觉。
于是他口若悬河,讲述他们认识的经过,把那位素未谋面的“阳光微笑”吹得超凡脱俗。
大家像鸡啄米似的点头,情绪高涨,津津有味地品着草蜢那满溢着幸福的滋味。
草蜢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尊重的快乐,原来,成为集体中的一员,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
中午开饭了。草蜢乐颠颠地踩着“华尔兹”步向饭堂走去。全班同学目送他出了教室大门,压抑了一个上午的笑声终于爆发出来。陈逸扬似乎对自己的这出杰作十分满意,他得意洋洋地跳上讲台,很潇洒很臭屁地甩了一下头发,说:“哇,阳光微笑好正点好漂亮哦!啧啧,太抬举我了嘛。”
于是又是一阵放肆的狂笑。每个人都算是参与了这出恶作剧。对于一群品学兼优的初三生来说,这或许也算是调剂紧张生活的一种小小欢乐吧。
而陈逸扬,对于自己的行为又一次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得意。
只有可怜的草蜢,还傻乎乎地蒙在鼓里。他没有朋友,任何风吹草动都传不进他的耳朵里。于是,他每天仍旧兴致勃勃地讲他的阳光微笑,大家也兴致勃勃地听,而他一走开陈逸扬就开始兴致勃勃地挖苦,揭露草蜢又怎样大话西游。
这种好戏每天保留上演,而且屡演不厌。令人怀疑草蜢是不是真傻了,他对别人隐隐的窃笑私语和闪烁指点的眼神怎么会一直无动于衷呢?
这一节是作文讲评课。语文老师竟让草蜢上台去读他的作文。
草蜢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了讲台。
“我是一个性格比较内向的人,我渴望友情。因此我喜欢上网。在网上,可以和很多朋友聊天,我会展示出一个真实的自我。而且,这些天来,我体会到很多欢乐……”
底下的许多同学都强忍住笑,他们的脸因为想笑而又不敢笑,变得十分古怪。陈逸扬却无比活跃地转前转后,带着一脸得意的笑容轻声念叨:“网友,嘻嘻……阳光微笑……”
可惜他“轻声”的分贝还是太大了,草蜢的脸明显地抽动了一下。他抬头望了望台下一张张讪笑的脸,读文章的声音愈来愈小……
很快地,校运动会拉开了序幕,场地选在离学校不远的市体育广场。陈逸扬是初三(1)班的长跑能手,这一次誓夺1500米的冠军。怎料天不遂人愿,比赛那天他突然胃疼,平日里傲气冲天的脸白得像张纸。同学们都劝他放弃比赛,可听说草蜢也要参加比赛,他便一梗脖子:“没事儿,我撑得住。哼,不能叫那小子抢了风头。”
比赛开始。“砰!”发令枪一响,陈逸扬箭一般地冲出去,草蜢紧随其后。顿时,同学们的加油声此起彼伏,几乎全是为陈逸扬叫好的。真不愧是陈逸扬,瘦小的他像一尾灵活的游鱼在水中穿梭,不到一百米便遥遥领先。草蜢不甘示弱,凭借着他强壮的体力一直稳居第二。一圈,两圈,三圈……陈逸扬的脸愈来愈白了,脚步也愈放愈慢,他咬着牙,硬撑着坚持向前跑。草蜢却愈冲愈快,眼看着就要追上了。袁星星在跑道旁大声喊道:“陈逸扬,挺住啊!”于是同学们全都叫起来。陈逸扬的速度似乎又加快了一些,只是他那张小小的脸越发白了,脚步也有些跌跌撞撞。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
最后一百米。草蜢也开始提速了,他离终点线愈来愈近。播音员兴奋地数:“还有60米、50米……”就在这时,陈逸扬瘦小的身体晃了晃,缓缓倒下。“陈逸扬!”袁星星一声尖叫。
草蜢回过头,不假思索地,他几乎是以比冲刺更快的速度跑向陈逸扬。同学们也赶忙一拥而上。只见陈逸扬躺在地上,牙关咬紧,不省人事。“怎么办啊?”袁星星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突然,草蜢很果断地大声说道:“送医务室。”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已经背起陈逸扬往广场外跑。
大街上人潮汹涌。草蜢背着陈逸扬往学校方向跑。一大群人跟在他的后边。袁星星边跑边叫:“草蜢这儿车多,你小心点儿。”草蜢没有回答,只是喘着粗气,大滴的汗水顺着他粗硬的头发流下来。
陈逸扬在医务室里喝了点儿姜茶就没事了。倒是草蜢,把陈逸扬送到医务室后就走不了路了——大腿肌肉抽筋。医生说他全力跑完1500米还负重快跑,想没事都不行。陈逸扬有些内疚地望着草蜢的腿,第一次对他说“谢谢”,说话的时候他依旧不看草蜢的脸,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因为倨傲。草蜢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脸。
“冠军是谁?”陈逸扬突然记起这个问题。袁星星偷偷瞄了一眼草蜢,低声说:“本来该是草蜢得的,不过你晕倒了——”陈逸扬愣了愣,脸渐渐红了。他突然吞吞吐吐地说:“草蜢,对不起。”草蜢也愣了一愣,随即笑了:“没关系的,冠军本该是你的。”“不是这个,”陈逸扬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飞快地说,“我想告诉你,其实阳光微笑就是我,我一直在耍你。”这句突然的话让所有人都呆住了,反应过来后大家就默默等着草蜢的火山爆发。
一秒钟,两秒钟,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草蜢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早就知道了。”
嗯?这一回,轮到陈逸扬和其他人大大吃惊了。
草蜢很不自然地笑着:“那天中午我忘了拿饭勺,回班去拿时听到了你们的话。我气愤但我不怪你们,我知道,我曾经做错过事。不过我真的很喜欢同你们交流——即使知道你们不是真心待我。我喜欢阳光微笑这个名字,因为我真的太需要那种温暖的感觉了。所以我决定继续装傻,你们知道吗我很少那么快乐过,即使这份快乐不是真实的……”草蜢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他的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一屋子的人静静地立着,没有一点儿声音。
星期六的下午,草蜢像从前一样坐到电脑前,心里涌起一丝伤感。虽然明知道OICQ上不再会有阳光微笑,还是会习惯性地打开邮箱。居然,有一份告急邮件!草蜢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邮件的主题是:阳光微笑。只有两行字——
用你的真心,换我的真心。
令我感动的,是你阳光般灿烂的微笑。
下面是整整齐齐全班51位同学的署名。陈逸扬的名字,排在第一个。
草蜢的泪水汹涌而出。此刻,窗外飘散着白玉兰的芬芳,灿烂的阳光,对着孩子般的微笑……
(原载2001年第8期)
你是一只小鸟
孙云晓
在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不是黄金,而是人的青春。
一位年迈的总统在北京大学讲演时,望着台下一双双燃烧着理想火焰的眼睛,他动情地说:“我愿用总统的职位,来换取你们的青春。”也许,人只有到了头上飘雪的年龄,才会真正懂得青春的珍贵。
然而,青春并不仅仅意味着无穷的活力,也伴随着一个又一个误区与危险。因此,青春期是人的第二次诞生,是生命的真正开始。
多少年过去了,我怎么也忘不了那封来自西部的特快专递。由于为青少年写作的缘故,我曾陆续收到几万封中学生来信,并尽力回信上千封。可是,实在无法一一复信,这让我遗憾和不安,愧对那些信任我的少男少女。但是,这封西部少女的信,让我不能不立即回复。
名叫雨的少女正读高三。她写道: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与您商量:我爱上我的语文老师了!我能有今天的进步,都是他帮助的结果。如今,他的妻子去世了,我决定放弃高考,毕业后与他生活在一起。虽然,他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我要做许广平。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雨与我通信一年多了。我知道,这是一个才思敏捷而又勇敢自信的女孩,为了一家三口的幸福,她居然支持父母离了婚。不过,她的新计划还是让我吃惊。
我给她的信挺长,大意如下:
我相信你的感情是纯洁的,我也相信你的语文老师是一位好教师。在你这个年龄产生这样的情感,不仅是正常的,甚至是令人感动的。不过,我劝你心动不要行动。生活就像蓝天,而你是一只小鸟,小鸟只有展翅飞翔,才知道世界有多么辽阔。如果你连飞都不曾体验,或许有一天你会后悔。人生阅历告诉我,在中学时代,你可能会疯狂地喜欢或爱上某个人,但没过多久你又可能骂自己:我昏了头了,我瞎了眼了,我怎么会喜欢他?
我建议你静下心来在高考中一搏,这是你一生中极为难得也极为关键的一次机会。我祝福你考上大学,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假若到那个时候,你还是认定这位语文老师是你的最爱,我就支持你嫁给他……
让我欣慰的是,雨反复看了我的回信,终于接受了我的忠告,并且幸运地成为一名大学生。一年后,雨来信透露,她在大学里获得了从未体验过的炽热爱情。毕业后,雨随男友去了江南,婚后幸福得如痴如醉。
一日,与中央电视台的朋友聊天,我谈到了雨的经历。当记者的朋友眼睛亮了,决意邀雨来北京,做一个大节目。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先征求一下雨的意见吧。”
在电话中,雨听完后,不假思索地谢绝了。她说:
“孙老师,我永远感激您帮助我走出青春的沼泽,但我不想打破今天的宁静生活,我非常珍惜现在的每一天。”
我回答道:
“对!幸福的感受比什么都重要!电视算个什么东西?咱们不理它!”直到今天,已经跨越了一个世纪,我与雨从未见过面。不过,我将她改名为夏雨,写进了长篇小说《握手在十六岁》。在虚构的故事中,我们不仅见了面,而且是在我的故乡青岛。雨诚挚地感谢我,我也真心地感谢她,因为她给了我终生难忘的启示。当应邀在各地讲演时,面对中学生的父母和教师焦灼的目光,我常常想起雨的故事。
我这样问那些爱心无限的人:
做教师的尤其是做父母的,一旦听说上中学的孩子恋爱了,还爱上比父母年龄都大的老师,父母甚至会用全世界最狠毒最肮脏的语言骂孩子。实际上,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几乎都是激情如火,心中春光明媚。他们不讲门第,不讲贫富,不讲年龄,唯有爱情至上,诚如大文豪歌德所赞美的“人性中的至洁至纯”。如果父母与教师又骂又罚,尽情羞辱,这难道不是在制造悲剧吗?其实,初浴爱河的年轻人,多么渴望成年人的体谅与点拨,而父母与教师本是最佳人选,为何近在咫尺心却天各一方呢?
听了我掏心窝子的话,有些父母或教师沉重地点头,有些竟热泪长流。在那一时刻,另几种声音也随之在我耳边响起:
青春期的孩子倔得像驴!雨如果也是如此,非与她爱的老师生活在一起,其后果会是什么样子呢?
二十一世纪的中学生应当现代一点嘛!只要彼此愿意,什么都可以做,少男少女同居有什么了不起?
我愕然。我无言。我只想起写给雨的那几句似乎幼稚的话:
生活就像蓝天,而你是一只小鸟,小鸟只有展翅飞翔,才知道世界有多么辽阔。
(原载2002年第1期)
母亲的巴掌
邓一光
小时候挨过母亲的打,不止一次,时间长了,也记不起都是为了什么,总之是惹了母亲不高兴,母亲恨铁不成钢,拿打来作惩罚,让我记下教训。长大以后曾就这个事问过母亲。母亲承认打过我,究竟为什么,她也说不清,问多了,她就不安,怀疑着说,真是的,小时候你最老实,也不顽皮,也不惹事,几个孩子当中,就你养着最省心,怎么就会挨打呢?怎么就会打你呢?
母亲那么检讨自己,让我有了快乐。我觉得小时候我的挨打是一桩冤案,如今洗清了,我是没错的,错在母亲。
说起来,孩子挨大人的打,算不上什么稀奇事。小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大院里,大院里住着很多人家,那时的家像大树,孩子像风中的树叶,哪一棵都能随便吹落下好几片来,那样的树叶多得数都数不清,自然没有如今的树叶这么金贵,不挨打的孩子少。其实静下心来想一想,孩子是大人十月怀胎生下的,大人把孩子生下来,再把孩子养大,养大以后还得操心他们吃饭别噎着,读书别留级,娶妻嫁郎别找错了人,窝囊一辈子,甚至还得操心孩子再生下来的孩子。大人是拿了自己的心血骨肉,拿了自己一世的辛苦来盼望自己孩子的。大人动家规给孩子两巴掌的事,难得免去。这世上从小到大没有挨过打而又长成了的孩子,即使有,恐怕也是没有多少,相反,挨过打后又出息了的孩子不在少数,所以才有黄金棍下出孝子的说法。
近日里读《诗经》,读到这样一段句子:“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遥望母兮。”意思是登上长有草木的山坡,看父亲回没回来,登上没有草木的山坡,看母亲回没回来。这两句话让我呆呆地捧着书,很久没有放下来。
为什么是登上有草木的山坡看父亲回没回来?为什么是登上没有草木的山坡看母亲回没回来?是不是作者翘盼母亲心切,老往山坡上爬,把草木都踩没了呢?我不明白,但心里有些隐隐痛着的感觉,且茫然。
有一个故事叫伯俞泣杖,说的是汉朝孝子伯俞和母亲的事。伯俞少年丧父,由母亲辛辛苦苦带大,长大以后,伯俞十分敬侍母亲,是远近有名的大孝子。伯俞的母亲对伯俞要求很严格,如果他做了什么错事,母亲就会用棍子打他,要他知道这次做错了事,吸取教训,下次别再犯。有一次,伯俞做了错事,母亲又拿出棍子打了伯俞,伯俞失声痛哭起来。母亲很奇怪,问伯俞,过去打你,你从来不曾哭过,怎么今天打你,你就这么伤心?伯俞答道,过去母亲打我,打得很痛,知道母亲身体很健康,所以放心,自然不会哭。今天母亲打我,打得不痛,知道母亲没有力气了,所以伤心。
我只记着小时候母亲打我了,到我自己有了儿子,还记得这件事,并且耿耿于怀,要拿这段往事反复地问母亲,讨个清白。我怎么就不去问问母亲,我做了什么样的错事,惹母亲这么伤心,非得举了巴掌,来处罚十指连心的我?
母亲现在老了,不会再打我了,也打不动我了,让我失去了一个反省的机会。我倒是真想有这么一个机会,母亲还当我是小时候,我犯了错,母亲她红了眼圈颤颤巍巍地举了巴掌过来。如果母亲举了巴掌过来,我是一定不会躲避的,一定不会叫疼,不会埋怨母亲,并记了仇要待秋后算账。待母亲打过,我会问母亲,儿子整天在外面野,脸厚了,皮厚了,母亲您打我,您的手可打疼了,您的心可打疼了?
(原载2002年第3期)
我美丽的巴拿马
唐灿辉
你不知道我的童年有多好。一个小孩如果出生在那样美的地方,如果还不知道感恩,还不知道梦想,那他就一定不是一个小孩。
我不知道你的童年有没有一条河,一条像白水那样柔软那样温柔的河。我第一次挎着小竹篮来到白水边,堤是那么高那么陡;水是那么多那么长;草是那么密那么绿;这一切真是神奇得美丽,宽广得可怕。我一慌,竹篮像只球“哐哐哐”滚下河堤去了。我一急,也像只球“哐哐哐”滚下河堤去了。竹篮成了缀满野菊的草帽,一头牛朝我“哞哞”摇尾巴,不知从哪里来了好大一朵花蘑菇。我睁开眼睛,面对扑面而来的粼粼波光,白水是那样迅捷地流进了我的生命,让我一开头就要做一个水孩子。从此我最大的理想就是做一只白水上巨大的白色水鸟。
真的,我不止一次在我的梦里见到了那只美丽的大白鸟。我和我的鸟阵在粼粼波光里不知疲倦地翻飞,用长长的喙去逗弄那些鳞片闪闪、成群游弋的肥美鱼群,在平如明镜处留下优美的侧影。我在软软的草地上奔跑,和那些爱玩小石子的孩子一起优美地舞蹈。我还偶尔停驻在那头最矫健膘壮的黑牛背上,用红红的脚爪感觉牛背上的战栗,用我们的语言欢唱。在傍晚的夕阳里,我成了一个顽皮的黑脊背光皮肤的孩子。我迅速地向下俯冲,温柔的水在我的尾翎处无声闭合,我独自漂游在水晶宫里,红绿的水草在招摇,斑斓的河贝在歌唱,五彩的鱼虾在穿行。然后我掠水而出,扇动翅膀,水珠像玉帘一样滑落。而到深夜,我要做一只白水上静静停泊的白鸟船,像枚树叶轻轻覆盖在缓缓流动的水面上,随意沉浮。我聆听白水轻轻的呼吸,鱼群的梦呓,还有船家那孤独的柳笛。清晨的时候,当河面还是个蒸腾着水雾的琼楼玉宇,我会在清凉的空气里用光洁的羽毛去撩拨大地薄如蝉翼、凉如轻丝的面纱。我成了一只朦胧而诗意的水鸟。
我也不知道你的童年里有没有那样的一条小路。我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向往着上学,因为我拥有了一条快乐的花间小径。小径穿行在绿湖和青山之间,蜿蜒曲折,是一道自由开合的画卷。春天,小径上充满了刺花粉白粉白的笑靥,蜜蜂嗡嗡闹着,满世界是甜蜜醉人的清香。掰一段刺根含在嘴里,刺根脆脆的,空气甜甜的,白网球鞋踏在白色的小路上,走着走着,你会想奔跑,想变成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让你永远都愿意徜徉在大自然的氛围里。夏天,绿湖里珠圆的荷叶亭亭玉立,荷花袅袅娜娜,像星星在水波里闪耀。而在秋天,你简直可以成为一个富翁,先别管遍地金黄的野菊花,你去揭开阔大的青色叶子,马上可以找到一串饱满欲滴的野草莓,用舌尖一卷,酸酸甜甜,绝对是纯粹的野味。而那些鼓鼓的莲蓬就是不尝,它们在风里招摇的风姿就足以把你看得痴了过去。如果放学的路上邀几个伙伴,攀上金叶飘飘的大青山,你可以摘到红灯笼一样挂在枝头的野柿子,而在某个拐角处,你会突然发现一树金灿灿的水晶梨,那是种与你掏钱在水果摊上买到的完全不同的感觉。冬天也不会沉寂,花草终于让位给性急的小麻雀,它们在覆雪的枝头唧唧喳喳,像一群不怕寂寞的孩子,好奇地在晶莹的雪枝头跳跃。
我也不知道你的童年有没有那样的夜晚。有很大很大的场子,家家户户搬出清凉的竹床,身上撒点痱子粉,凉爽爽,香喷喷,坐着,躺着,谈着,闹着。大人们聊着聊着,会一时兴起,炳伯伯就“哎——嗬——哟”唱起了山歌,“妹妹你在月亮里哟,是我心中的杜鹃花嗨,杜鹃开在三月哟,妹妹你何时落下来?”大家就起哄,“再来,再来!”炳伯伯就抿口白干,“找个伴来段《刘海砍樵》吧。”大家就一推笑起来像李谷一的细姑,细姑喜欢穿白衣白裙,大大方方地站起来时就像夜色里一下绽放了一朵白莲。哇哇,我们这群小鬼就在一旁穷开心。炳伯伯踩着十字步,唱着问:“胡大姐,我的妻,你把我比做什么人——咯嚯——”细姑就摆个很温柔的姿势,羞羞地笑着答:“刘海哥,我把你比牛郎,不差毫分咯。”最傻的是我们这群小孩不懂什么叫砍樵,以为是砍桥,悄悄问妈妈,炳伯伯到底什么时候砍桥啊,妈妈就扑哧笑出声来,砍桥啊砍你头,那是砍柴的意思。有时二爷爷有雅兴,会拿出他的传家宝二胡出来伴奏。爸爸在家的时候会吹笛子,最拿手的是《春江花月夜》和《满江红》。我们小孩也不能示弱啊,我们就男孩站一排,女孩站一排,边唱边跳“六月里花儿香,六月里好阳光,六一儿童节,心儿多欢畅”。我那时是光脑袋连衣裙的女孩子,并且以为女孩不一定都要有长发,光脑袋很舒服。有一次,和弟弟到爸爸朋友家做客,他一看到我们两个亮亮的“电灯泡”,就乐了。我还很骄傲,对着他唱:“光弟油,摸桐油,摸一摸,好运有。”笑弯了叔叔的腰。由于我的光脑袋,我在舞蹈中备受关注,跳到忘乎所以处,听到根伯伯喊:“三三,你屁股后面是什么?”我吓出一身冷汗,以为有条蛇在背后。扭头一看,心一下就落了下来,是只袋子。妈妈急急跑过来,捡起袋子,长长吁了口气,责问我:“带只袋子来干什么?”“装流星。”大家像吃了笑药一样哈哈哈。妈妈戳了一下我的脑袋:“我的宝崽。”笑什么笑,晚上大家都睡着了,流星掉下来怎么办,我要坚持到最后一分钟,把所有的流星都接住装进袋子里。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离开家乡。我越长越大,拍着翅膀越飞越远。有一天,我飞累了,藏到一个咖吧里歇歇翅膀。当我正埋头啜饮一杯浓浓的摩卡时,我突然听到了一阵很特别的音乐,很舒缓,很柔软,甚至绕过了你心灵最深处的那些角落,像只小鸟暖暖地栖息在心头,不忍拂去。我手里的摩卡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杯养了我二十年的白水泡制的家乡绿茶,清香缭绕,沁人心脾。美丽的家乡像幅风景长卷一样在我眼前展开,我的眼里顿时蓄满了眼泪。我低头听到侍者介绍,刚才的曲子叫《我美丽的巴拿马》,是一位著名的作曲家为他的家乡而创作的。我走出咖吧,一个人走在深秋的暮色里,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幸福,我听到那条叫白水的河在我生命中静静地流淌。我走着,像儿时走在那条快乐的花间小路……
(原载2002年第4期)
分享打架和甜果冻
王晓玉
小时候我常跟人打架。倒不是我生来就有主动侵犯性。我只是不太能够容忍别人对我弟弟的侵犯。我在家里是长女,下面有三个弟弟。三个弟弟中有两个身体很弱,在弄堂里玩时,只要跟别的男孩子发生了冲突,总会受欺侮。弟弟们的嘴巴虽硬,拳头却软,眼看就要落花流水了,关键时刻就会放声高喊:“阿姐呀——矮子(有时候是‘长脚’,或者是‘夜壶’,这种时候大都是喊绰号的)打我啦——”我于是就必须冲下楼去救驾。救驾的武功是没有的,只是有一种拼命精神:一头向那个敌人撞去,撞得他跌跌撞撞后退几步,然后就返身护住弟弟,由此背上头上会挨几拳。这几拳忍得过去便罢,局部战争结束;要是实在太有点痛了,身先士卒的大姐就回手反击了——到了这个阶段,战事趋于白热化,一个姑娘家的跟个男孩子扭成一团,也就常常避免不了了。
这使我的母亲很丢脸。因为经常与弟弟们分享打架,弄堂里的婆婆妈妈们一致公认我是个野丫头。告状的人总是不谈前因只说后果,有许多还非要听到我妈痛斥我甚至亲眼见到我妈弯起手指往我头上敲“栗凿”方才满意而去。我十二岁那年夏天,因为没有发育还赤膊坐到弄堂里去乘风凉,手中端着一大碗开水泡饭,上面搁了一堆毛豆炒咸菜辣椒的,大口大口地吃。有一位老阿婆,就特意到我面前来,伸手摸我肋骨根根的扁扁的胸,摇着头感慨道:“煞平,一点也没有。怪不得呢,总打架。说不定是个雌婆雄呢!”
“雌婆雄”是上海俚语,指那种没有性别特征的“阴阳人”,很稀有的。物以稀为贵,“雌婆雄”却不贵,是病。我妈听了见多识广的阿婆的话,很担心。该年冬天,在一位医生的指导下,专为我熬了一大锅的药膏,说是可以使我发育成个真正的大姑娘的。那是一锅非常好吃的冻膏,主料是几根“牛鞭”,熬烂后会结成硬硬的富有弹性的膏,如同现今的“啫喱果冻”,而辅料,则是冰糖、红枣、桂圆,还有核桃什么的,香甜而有嚼头。这一大锅甜“果冻”,我妈特为我放在里屋的高高的五斗橱上,禁止三个弟弟中的任何一位染指,明令是由我一个人独享的。
我至今记得我当时是如何违背了家令而与三个弟弟分享了这份美食的。三个弟弟,最大的小我四岁,下面依次小六岁、小十岁,他们都够不上那个高高的五斗橱,当然也没有垫高了自己爬上去偷食的胆量。他们每每见我觑空召唤他们,或是嘀咕一句,或是做个手势,有时则仅仅只是一个眼色,就马上会心领神会地聚集过来,悄没声响地躲过母亲和外婆的眼和耳,团团围住踮了脚站在那个大橱旁的我,由我挖出一勺又一勺的美味“果冻”,喂到他们的嘴里。他们机灵敏捷如同一群小耗子,一人嘴里含了一口快快地离开,作鸟兽散。我这个大姐呢,更是心里充满了快乐。真的,美好的东西能与亲人们一起分享,那快乐才是无可言喻呢!
我和弟弟们都长大了。我们至今还亲密无间,拥有着浓浓的亲情。小弟有一年工伤烫了臀部,出院时不能行走,身高只有一米七的大弟,硬是让这个身高一米八的小弟伏在他的背上,自己手足并用地从一楼爬到了三楼,将弟弟驮回到家。我结婚时经济困难,当时正在插队务农的二弟特意从江西运来木材,自己动手砍削刨凿,为我打造了全套家具。我们姐弟几个,几十年下来总是同喜同忧,有福愿同享,有难愿同当,其结果,自然是遇喜遇福,由亲人共享就等于放大了许多倍的喜和福,而一旦有祸有难,则因为有亲人分担了就缩小减轻了许多许多。人和人之间的亲情,实在真是世上最弥足珍贵的呵!
(原载2002年第4期)
父亲
戎林
父亲的灵柩停放在堂屋里,我便悄悄为他整理遗物了。一床破被,一张破席,一件衬衣。衬衣的口袋里,装着一张16开的纸片。那纸片脏兮兮的。轻轻地打开,我惊愕了,那是8年前我赴京领奖时大会发的获奖名次排列表。
那是一次海峡两岸征文比赛,我和台湾一位作家同获一等奖。记得,还没等到颁奖,先发下一张名录。我想到父亲那期待的目光,便跑到王府井邮局给远在淮河岸边的老父发了个特快专递。没写一个字,只有这张纸片。我只想让老人尽快知道,儿子给了父亲一个最好的回报。
父亲那时已过80,步入了人生的尽头。母亲早逝,他除了儿子,还有什么指望,还有多少快乐!可以想象,那张薄薄的纸片,会给一颗苍老的心带来多少欢悦。
听村里人说,父亲接到这张纸片,一连多日沉浸在幸福的海洋里。每天清早,他就站在路边的风口中,逢人就说起我进京领奖的事,没讲三句,就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指着我的名字给人家欣赏。他完全忘记他所叙述的对象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父老乡亲,他还是那么喋喋不休地说着,满怀激情地炫耀着;还常从纸片说开去,说到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万里长城……他几乎把他所知道的关于首都的零件全抖搂出来,和儿子——他的生命延续联系在一起。
父亲说着,说着,从树叶青说到树叶黄,从树叶黄说到树叶落,以至让所有听众的耳朵里都磨出了老茧。后来,只要他一开口,人家就接了上来:“知道了知道了,你儿……”不知父亲可是忘记了他曾表达过的对象,有时说了一半,便跃跃欲试地从怀里掏那张纸片,听者心烦地马上止住了他,说:“看过了,看过了……”父亲便知趣地把手缩了回来。
一日黄昏,父亲说得口干舌燥,累得神情恍惚,回到家不知把纸片放到何处,等他准备再次出门“演讲”时,怎么也找不到那张他视如性命的纸片了。慌乱中,他把屋里所有的东西全拿到门外,一件件地抖,一样样地捏,还是不见踪影。最后好不容易在墙旮旯里发现了这件宝贝,父亲喜出望外,就像儿时我跟他捉迷藏被他突然逮住那样,激动得连声诺诺:“啊,我的儿,你在这,在这……”
像飞去的鸟儿又飞了回来,像飘落的花朵又开满枝头,在那一瞬间,父亲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几年下来,那纸片被父亲那粗拉拉的大手磨得面目全非,他仍不肯罢休,直到他倒在病床上时还放在枕边,斜着眼细细地看,翕动着嘴唇默默地念。
纸片上的字终于被折磨得模糊不清,是让父亲吃到了眼里,还是被无情的岁月所消融?不得而知。
父亲临终时,用最后一点力气把纸片装进口袋。想让纸片伴着他走进另一个世界,好让他站在风口继续向所有的他认识或不认识的亲人或朋友叙述……
小屋里那盏豆黄的油灯温暖着我这被都市潮水浸透了的灵魂,打湿了我这颗远离父亲的心。在这寂静的乡村之夜,在这迷乱的星空下,我怎么也找不到那种属于父亲的感觉,怎么也读不透父亲的那种感情……
我那艰难地走完八十六年坎坷的父亲啊,愿你有你的天堂,愿你有你的寄托。如果凭借余光中诗中的邮票真的能把一切寄给你的话,我愿意用生命作代价,换来一枚小小的邮票,再给你寄一张新的名录,同时,也寄去一颗儿子的心。
图 朱金元
(原载2002年第12期)
我怕考试,我儿子也怕考试
曹旭
一
小时候不喜欢读书,贪玩,在乡下成了野孩子。
每天自由自在。当太阳升起来,被蜘蛛网上的露水穿成珍珠项链的时候,就要上学啦。但我情愿去割草,情愿去放牛,情愿让太阳晒着沿小河边走边打水漂儿。
拾荒也比读书好,斗蟋蟀也比读书好,东游西荡,游手好闲,或者干其他事都比读书好。因为读书要考试,我最最怕考试。
爸爸妈妈在上海,管不着我,成绩不好有奶奶庇护。十二岁到上海以后,没有人庇护了,每逢考试,小便就会急。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小学毕业考初中,考算术,突然碰上一道怎么也解不开的难题,小便就急起来。早上吃的稀饭,一遇到难题全消化了。憋不住,小腿儿乱抖,匆匆交卷,一道应用题没有做,重点没考上。从此,只要上考场,只要题目难,就条件反射,没有小便小便也急。
发下来的学生手册,上面经常是“万里山河一片红”,还有鸭蛋,怎么办?瞒着,偷爸爸的图章盖,应付老师。但是,偷盖一次,罪加一等,学期结束算总账:妈妈照例是揪耳朵,用裁缝的尺没头没脑地打。爸爸说:“双凤,不要打头,打屁股。”爸爸看起来宽大,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打头越打越笨。
也有让我逃走的时候,乘妈妈不备,挣脱手拔腿就跑。我在前面跑,妈妈在后面追,围着弄堂转。邻居的孩子就齐声喊——“加油,加油。”叫我跑得快一点,不让妈妈抓住。
每次老师来告状,就挨打。打完了我就唱“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老师到我家……”,还唱《几何歌》:“一生光阴有几何?一生为什么学几何?学了几何有何用?不学几何又如何?”
二
所有的考试都难,最难的是大学中文系一次外国文学考试,考果戈理的《死魂灵》。我们准备好了,思想内容、艺术特点全都倒背如流,只等题目撞在枪口上。题目出来了: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请在五条横线上,各填一个《死魂灵》中地主的名字。
全班傻了眼,没有人看得懂。《死魂灵》最重要的讽刺艺术不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不考,考地主的名字?是“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和学生玩“孙子兵法”,还是让学生毕业以后当地主?
没有人填得出,绝对填不出。我敢说,就是考果戈理本人,叫他连填五个,他现在也未必填得出来。
真要喊救命,喊救命也没有用。那些俄国地主的名字都好长好长,什么“……斯基”“……托夫”“……伊凡诺维奇”之类的,抓耳挠腮,一个也填不出来。但考试不能让题目空着,这是久经沙场,经历千百次考试以后得出来的经验。空着不填,等于自动放弃。乱填也比不填好,说不定歪打正着。填不出俄国的,就填中国的,反正是地主。我在横线上填了:
黄世仁、南霸天、周扒皮、刘文彩
有的是真地主,有的是假地主,管不了那么多,反正是地主,而且都是赫赫有名的。谁还有心思考证他是小说、戏剧人物,还是真人真事?填上去再说。算在一起还只填了四个,还有一条线空着呢。只恨自己脑子里的地主太少,连中国地主也想不出了。
在最后一条线上,填自己的名字吧,当然不甘心。临交卷,又想出了一个“地主”。犹豫了半天,不敢填,最后还是填了,填的是这位老师的名字。既然他喜欢地主,就让他在果戈理的《死魂灵》中当一回吧。
对老师大不敬,是我的不对。但是,我们的青春,人生许多最宝贵的光阴,就在背地主名字、考地主名字之类的考试中度过去了。
三
我不知道《吉尼斯大全》里有没有这一条:
世界上发明考试的国家是中国,中国是世界上考试最早、名堂最多的国家。就算你硕士、博士毕业,得了学位,就像我现在,也没有用。接下来还有许多——谁也弄不清、说不完、搞不懂的种种……职称考试……出国考试……普法考试……都在等着你。
中国有句老话,叫“活到老,学到老”。现在还有加一句:“活到老,学到老,考到老。”一直考得你小便发急,考得你无可奈何,考得你对着卷子摇头苦笑叹气,考得你上气不接下气,突然当场断气。
看来,怕考试是我家的传统,我儿子也怕考试。
后来,我也当了教师,而且有一个读四年级的儿子“曹迪民先生”,是个喜欢吃肉的胖小子。整天稀里糊涂,专画小兵打仗;怕考试,贪玩,不想读书,大有父风。每次开家长会,老师把我叫去“陪训”,我亦自惭,不能深责,只在他妈妈打他的时候帮腔,递尺,说:“打屁股,别打头。”
尺都打断了,问他:“疼不疼?”
他说:“不疼。”
那年,我去日本京都大学访学,一年多没见,想他,给他写了一封信,想问问他学习的情况。等了两个星期,他总算回信了,没有谈学习的情况,却没头没脑地写了几句话,说:
爸爸:等你回来,你就再也打不到我了。我现在身上装了“反弹器”,你打不到我,反而会打了自己。
你的儿子曹迪民,1993年11月3日。
歪歪扭扭的署名,日期后面加了个大句号。
朋友梅子涵来信告诉我:“今天,刚要寄信,你太太来电话:曹迪民先生把语文书又读丢了。明天我得想办法弄一本新的来。”
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我没有读丢书过。看来此儿糊涂,有点“青出于蓝”。
有什么办法?没有办法。
现在轮到他唱歌了,打一次唱一次,我听出,他唱得不坏:
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
捡垃圾的老头排成行;
队长一声令,钻进垃圾箱,
破鞋子、臭袜子满天飞……
我不明白“雾茫茫”是不是象征?“钻垃圾箱”是不是指考试?我不去问,不必问。
一代考试一代歌。没有歌词,唯有无奈。
图 乐明祥
(原载2003年第2期)
等待一个陌生人
吴梦川
一条清幽静谧的林间小径,路旁盛开着洁白的栀子花,远处是连绵起伏的淡蓝色群山,云雾浮绕。这是雨后初晴的一个夏日早晨,阳光从路边那些高大浓密的树丛罅隙洒下稀疏斑驳的金黄色光点,小鸟在树枝头跳跃啁啾,微风吹落残留在树叶上的昨夜雨滴,簌簌有声,清新湿润的空气中飘浮着栀子花馥郁的芬芳。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出现在这条小路上,身子略显单薄瘦弱,穿着碎花棉布裙,黑黑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一条大辫子,她有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庞和一双漆黑深邃的大眼睛,手里卷着一本书,书名叫《少年维特之烦恼》。
女孩悠闲地在小路上散着步,显得漫不经心,一会儿走走,一会儿停停,一会儿抬头听听林中的鸟鸣,一会儿望望淡蓝色的远山,一会儿又流连在栀子花丛中,俯身去嗅沁人心脾的花香。由于过分贴近那些洁白的花朵,晶莹圆润的露珠立即沾满了她的脸庞,就像淌下的泪水。
她连忙伸手去擦拭,她怕别人看见这些水珠,水珠流在脸上就是脆弱的象征,因为的的确确,她在不久前还哭过。昨天夜里,父母又吵了一夜,他们总是不能和睦相处,总说些让人伤感绝望的分离的话题。
女孩不时地扭头去看路的另一端,美丽漆黑的大眼睛里盛满焦灼和忧郁,里面泄露出了所有的秘密,原来,漫不经心的悠闲举动只不过是一种假象,她来这里并不是散步,而是为了要见一个人,一个陌生的男生。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关于他的一切,女孩一无所知,她甚至并不认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是经常在这条路上遇见他。
那个男生有颀长挺拔的身材,就像路边那些生机蓬勃的杨树,一双深沉明亮的黑眼睛镶嵌在轮廓分明的脸上,就像漆黑夜空中的星辰。
第一次看见他是什么时候,女孩已经想不起来了,起初她并没有注意他,忽然有一天,她抬起头来看他,而他刚好也在凝视着她,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女孩慌了,心咚咚地跳个不停。
自那以后,每次在这条路上遇见,她都会悄悄看他,而他也会在那一刻看她,深深地,就一眼,并不多看,但那一眼就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女孩的心就漾起涟漪,她慌乱了,像一只迷路的小鹿,在大森林里不知所措。
于是,女孩每天都要坚持在这条小路上走,有时走一次,有时要来回走好几次,仅仅只为了见上他一面,如果有一天她没见到他,生活中就像缺少了什么,变得冗长乏味起来,整整一天她都心绪不宁,显得消沉抑郁。
春天来了,花开了,鸟叫了;夏天来了,雷响了,雨大了;秋天来了,叶黄了,天高了;冬天来了,风笑了,雪白了。女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自然那样关注和敏感,四时节气带给这条小路的变化,都尽收在她的眼底,她的心也像小路的四季一样,多变善感起来。
有一个下雨天,女孩生病了,闷闷地躺在床上休息,可最后她还是瞒着父母,悄悄去了那条林间小路。她在霏霏细雨里焦灼不安地徘徊复徘徊,但她还是没能见到他,她失望地回到家,不知怎么又发起高烧来。夜晚显得多么寂静漫长,她在病痛中依然保持了清醒的思想。那是想念他的思想,她在黑暗中祈祷时间过得快些,黎明能尽快来临,在朝阳的光芒里,他必定出现,她的等待将会变得意味深长。
然而,她究竟要什么呢?女孩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看到他,一定要等待下去,这就是她平凡生活的所有内容和全部意义。
每天早晨,女孩从睡梦里醒来,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就是那双深沉明亮的眼睛,随之而来的就是他年轻挺拔的身影,然后是那条幽静芬芳的林间小径,他双脚踏在落叶上的细碎声音,洁白的衬衫在微风的吹拂下鼓荡,阳光的影子,薄薄的流云,露珠的闪烁,鸟雀的鸣叫,那就是她感受到的宇宙的中心。
他们从未说过一句话,每当他深深地看她时,她就想着要对他微笑,或者轻轻说声你好,但她一见到他,就会变得紧张而羞怯,她始终未能说出一句话来,也无法笑,她只能盯着他的眼睛,屏住呼吸,生怕错过那让她快乐让她战栗的凝视。她用同样深邃的眸子,去迎接和回赠它们,是啊,哪位诗人说过,眼光与眼光的交流,胜过世上所有的语言!
女孩在不知不觉中生出一种幻觉,觉得这个男生认识她,知道她,包括她所有的伤心和忧郁,痛苦和迷茫;再后来,她觉得他们已经非常非常熟悉了,好像有过亿万年的默契,他们在彼此的灵魂里,在前生后世的所有记忆里。
灼热而隐秘的感觉在心中燃烧着,女孩需要表达和排遣,于是,在寒冷或炎热的寂寞夜晚,她独坐灯下,一首接一首地写诗,因为诗歌是心灵通往天堂的甬道。朦胧的自我感觉,飘忽的心绪,脆弱的温情,游离的感伤,模糊的影像,这些几乎成就了一个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也就在这时,女孩疯狂地爱上了席慕容,爱上了她的《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让我们结一段尘缘/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当你走近/请你细听/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她又来到那条熟悉的林间小径,她渴望他能出现在那里,就站在那条路上,慢慢朝她走来,脸上绽开着充满阳光的笑容,然后他伸出手来,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温暖有力,很快,她的手就不再冰凉,她不再感到不安,心里充满安全和信赖,他们在月光下彼此深情地凝望,然后手拉手走向远处淡蓝色的群山,翻过那些群山,走向她从未知晓的天地和未来岁月。
她幻想着这一切,激动得不能自持,然后她摊开自己的左手,在手心里飞快地写下了两个字:爱情!写完后,她攥紧左手,感觉那只手有烧灼的痛感,身子也开始微微战栗,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
也许,许多年后,女孩会回想那夜的举动,她一定会明白,那一刻她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她只是在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开始了清醒明确的等待,等待一种叫爱情的东西,等待它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带来自由和幸福。
有一次,女孩甚至写好了一封信,准备在下次遇见他时,交给他。那是一首优美的诗歌,她把它抄在自己的日记本里,过了许多年后,她一定都能依稀记得里面的一些断章残句:
我已记不清了/那个飘着栀子花香的黄昏或清晨/眼眸里装点着十七颗生命的星辰/灿烂而忐忑地/我就开始走向你了
但是,女孩并没有把信交给他,她天生胆小,而且羞怯,在犹豫和徘徊之中,时光如沙,从掌心一点点漏掉,再也拾不起来了。
再后来,在那条小路上,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她几乎很少见到他了。
女孩的心里充满不安和猜测,她回到家,夜里就做了一个梦:还是在那条林间小路上,她又看到他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孩,一个温柔美丽的陌生女孩,那一刻,林间小路下起了雨,电闪雷鸣,天好像一下子就塌陷了下来。
黑夜一下子变得漫长,好像再也等不到天明,女孩在那段时间里变得更加沉默和忧郁。
再后来,女孩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突然消失了,永远从小路上消失了。
难道他转学了?搬家了?生病了?死了?什么原因都想遍了,但她却无法向谁去打听他,因为她从来都不认识他,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他们都是过路人,只不过在一条林间小路上偶然相遇而已。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春天到来时,小路上又开满了美丽的花朵,洁白的云彩在蓝天上流动,小鸟唱出了新的歌谣,笑容重新回到了女孩的脸上,生活依然充满了阳光,年轻多好啊,有的是时间去想念和忘记,结束或开始。
许多年后,女孩也会远离这座城市,去求学,去深造,去外面的世界发展,但她总能记得那双深沉明亮的眼睛,记得那条开满洁白栀子花的林间小径,记得等待的焦灼和甜蜜,还有那两个写在手心里的字,那时,她的双手白皙光滑,找不到墨水的痕迹,也不再有烧灼的痛感了。
但是,那个陌生的男生,他是否和她一样,也会记得她?
图 乐明祥
(原载2005年第1期)
你是我的唯一
杏臻
儿子,你是上帝赐予我的一份惊喜,更是我生命的杰作,因为有了你才使我的生命有了延续,因为有了生命才使时间有了意义,但我不希望这意义仅仅只是一个简单而重复的延续。望着窗外黛色的天空,我突然觉得,人之初固然像歌里唱的那样,像花,像树,像那无色透明一切尚未发生的水一样,谁也无法预料以后的命运,所以我给你取了一个水淋淋的名字淼淼。希望你如水般的洁净透明。
如今你已经渐渐长大,我不想用既定的模式来框范你的现在和未来,我只希望你用自己的心灵来感受这个美好的世界。近来,你的老师对我说了些你在学校调皮捣蛋的事,还有你爸爸也发现了一些你的不良习气,他大发脾气了。我知道你的眼神在渴望得到我的援助,儿子,原谅我,不仅没有帮你而且还故意走开了,不是妈妈狠心,而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够自己战胜自己。
家是你优点的摇篮,也是你弱点的温床。你成长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磨炼。我相信你能够克服身上的弱点,成为一个真正的“没啥烦恼,眼望四方阳光照”的小小少年。记得在你出生才几个月的时候,你醒来想翻个身,因为旁边有个枕头,无论你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于是你大哭,希望得到帮助。我佯装不理你,最后,你终于用双脚蹬着床沿缓缓地转过了身,抬起头,用带着泪珠的小脸朝我露出了天使般的笑。儿子!你知道吗?这是你第一次战胜自己呀!
儿子,生命是一场自己战胜自己的过程。其实我们活着的每一个人都是英雄,你要有这份自信,每时每刻我们都在同生命较量。你战胜它一次,便永生一回。
所以你要不断地锻炼自己,人首先要有一个健康的心理,然后才能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和健康的思想。我知道学校里只看重你各门功课考试的分数,而我看重的却是你努力的过程,无论何时你都要知道,即使失败也不要自弃,自助才会天助。
儿子,你应该慢慢学会如何去创造你自己唯一的生活。在你出生的那一天,你与所有的婴儿没有什么不一样,可当你渐渐长大的时候,你与所有人都不同,这就是个性,就像妈妈我与众不同,才会向往出类拔萃。
儿子,你知道吗?当我对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产生疑问的时候,是你安慰了我,儿子是我的,这是毫无疑问的。
物理学家说,给我一个支撑点,我就可以把地球撬起,而我说,给我一个肯定,我就可以去承受人生的种种变数,我就可以深沉地爱这美丽的世界。
一直都记得幼小的你,每天吃过晚饭后,总会站在我的身旁不停地问:“妈妈,你今天看不看书,写不写东西?”我说:“为什么你一直都问我?”你说你爱看妈妈写字的模样。
我知道在你少年的心里,还存不下许多道道,你只知道这样的氛围很好,在无数的星光下,我与你共同勾勒着一幅人间平凡而温馨的母子图。
儿子,爱是真,爱是幻,爱是一切,让我们一起爱这人间美好的图画吧!当你读完这封信后,你会明白不是妈妈不爱你,而是妈妈更满意于你知错就改的习惯,更满意于你是我的唯一。
最后在祝你进步的同时,我还想告诉你,进步就是永不停步。与你共勉。
(原载2005年第2期)
父亲的那头牛
王忠范
每每静下来的时候,我就想起父亲,想起他和他的那头牛共同拉着的那截岁月。
实行包产到户的那年,还是壮年的父亲用两瓶汾酒走生产队长的“后门”,分到了他最喜欢的一头牛。这头牛两岁半就上套了,黑黑的绒毛,白白的脑心,尖尖的骨角,一副有力气能干活的样子,着实招人喜欢。父亲把它当成自己兄弟,还给它起个名字叫黑白花。
父亲选个阳光最好的日子,在靠院墙的地方搭建了一个漂亮的牛舍,竟然还铺上了厚厚的地板。那时候很穷,我家住的屋子还是泥地呢,母亲心疼钱,絮絮叨叨埋怨父亲给牛的待遇太高了。父亲一甩手,板起脸:“你知道个啥?这牛不怕风雪,圈舍露天都行,可牛爱趴着,就怕卧冰和潮湿,所以身下必须干爽,不然会得病的。”母亲从来不跟父亲争论,她清楚父亲的脾性倔得就像牛。
阳春三月,和风徐徐。一大早,父亲就带着我去牵牛。可这个黑白花还真犟,扭头较劲不肯走,好像不愿意离开原来的集体。我拿起鞭子就要抽打,却被父亲伸出的胳膊拦住了。父亲轻轻地走到牛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地摸索绒毛,牛便顺从地跟着走了。父亲对我一笑,告诉我一句俗语:打马摸索牛。
就从这天起,我家耕地、拉车、打场和碾米全由黑白花承担了。每天,父亲和牛早早下地,一前一后,那样的和谐自然。西岭的那45亩坡地,父亲和他的牛只用4天就耘完了头遍,牛从未偷口去啃泛绿的秧苗。那牛总是用头拱地姿势拉犁奔走,不偏不离,绳套在脖子上勒出深深的印痕也不吭一声,只是不时地喘着粗气。而父亲一直弯着腰扶犁,深一脚浅一步地朝前迈进,脸上的汗珠成串地滴落进泥土里。父亲和牛就是这般相似!每每到了地头,父亲就要割些嫩草喂牛,总怕饿着它。父亲拍着牛背说:“别急,歇一会儿,喘口气。”
耘完地,父亲要拉土抹墙,但牛却不愿意上套,也许太累了。它的尾巴摇来摆去,用蹄子刨粪堆,用尖角拱篱笆墙,扯着嗓子哞哞直叫,一不小心还踩了父亲的脚。父亲并没发火,他说这是牛生气的表现。他一遍遍叫着黑白花的名字,自言自语道:“这活不能耽误呀。”那牛似乎懂了,上套拉着车就走。父亲说,牛生气或者不高兴时照样干活,比人强。晚上回来,父亲的脚背有点肿,那牛又闻又舐父亲的脚,父亲抿嘴乐了。
差不多每天晚饭以后,父亲往屁股下垫一捆草,就坐在那里看牛磨牙倒嚼。父亲瞅牛,牛瞅父亲,似无声交流,相亲相近。此时分不清谁是主人谁是奴仆。父亲说:“牛什么草都能吃,什么水都能喝,没啥讲究,也不计较,这一点人恐怕是比不上的。”然而,父亲还是经常给牛割些它喜欢的草,添加些玉米、大麦等细料。同时尽量让牛喝干净水,每隔三五天还喂一次盐。由于父亲精心照料,牛尽管很累,长得却膘肥体壮。牛和父亲真的建立了感情,每当父亲一喊黑白花,那牛就支棱着耳朵走到父亲的身边。
父亲懂得牛,牛懂得父亲。
我发现,不管什么时候,倔犟的黑白花都是听父亲的。村里组织12台牛车给公路送沙石料,过一条河时,牛们都停住了脚步,不管你怎样抽打吆喝也不动弹。父亲下河探探深浅,回来抓起缰绳抖了几下,大声呼叫着黑白花,那牛就拉着重重的沙石料率先过河了。回来时天还早,父亲让我去放放牛。在珍珠川上,我去水泡子捉鱼,牛就进了黄豆地大口地吃豆子。就此这牛得了胀气病,胀痛得喘不上气来。父亲生气了,说牛吃多了黄豆肚子会爆炸的,要活活送命。他连夜请来了兽医,还买了好几大瓶子药。灌药时,牛甩尾拨犄角不许人靠近。只有父亲可以上前。父亲掐住了牛鼻子,接着灌药清胃排泄。这时,兽医趁机行针排气。牛好了,望着父亲哞哞叫,叫得父亲满脸是笑。
父亲辛辛苦苦地劳作,牛一心一意相帮,我家的地连年丰收,小日子很快红火起来。农闲时,父亲带着牛出外打工,给镇里的建筑工地运送水泥、砖瓦等材料,一个月下来能挣两三千元呢。上了年纪的父亲有时感到乏,可牛却干劲不减,无形中感染了父亲,他就把什么都忘了。那天为了多拉一车石头,贪黑了,晕晕乎乎的父亲躺在车上睡着了。黑白花迈着疲惫而沉重的步子,走了20多里山路,把父亲安全地拉到家里。父亲眼睛湿润了,他跟母亲说,这牛不但记道,而且通人性。
吃苦耐劳的父亲越来越像牛了。
自从黑白花进家,父亲就没打过它一鞭子,也从不喝唬动粗。牛当然自觉,总是闷头干活,似乎也离不开父亲。有一回二叔借牛去拉九车粪肥,父亲尽管舍不得,但又没法跟亲弟弟解释,就答应了。可牛像闹别扭似的不听使唤,二叔就拿鞭子狠抽。牛急了,突然用尖锐的角把二叔拦腰顶起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多亏不放心的父亲赶到了,才避免了伤人的危险。父亲指着二叔的鼻子尖说:“牛跟人是一样的,怎么能说打就打?”
冬去春来,20年过去了。父亲的鬓发染霜,他说他也变成黑白花了。牛也老了,走路都有些打晃,真的什么都不能干了。父亲还是抓起牛绳,像扶着老哥们那样牵着它这走走、那遛遛,吃些青草。父亲去买小型拖拉机那天,邻村的牛贩子来买牛,母亲犹豫了老半天,最后咬着牙把牛卖了。父亲回来没看到牛,就急眼了,跟母亲吵得天昏地暗。他急三火四跑到邻村时,见牛被捆绑在树桩上就要宰杀。牛拼命地吼叫,眼里流淌着泪水。父亲心如刀绞,他答应牛贩子所有的条件,又把牛牵回家。父亲郑重地跟全家人说:“黑白花是咱家的一个成员,老死了也要像人一样安葬。”后来,牛永远地走了,父亲老泪纵横,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
图 谢颖
(原载2006年第12期)
松鼠伴行
刘先平
十月的黄山是七月的云霓,色彩层出,风景流动。
这次我将考察和陪朋友登黄山结合起来了。1980年,我的长篇小说《云海探奇》出版后,老前辈陈伯吹先生看到此书,临时在他的专著《呦呦鹿鸣》中加上了对它的评介,认为它开拓了一种新的文学样式。在这本书出来后,陈老又专门给我写了一封长信,说明这类作品的意义,鼓励我一定要坚持努力。多年来,我一直感激他对后生的鼓励。这次也是特意陪他圆黄山梦的。
那天陪陈伯吹先生登黄山,早晨从北海出发,往排云亭去。陈老已八十多岁,虽然走得较慢,但步履稳实,一气登上松林。突然间他驻足凝神,同行的小王要去扶他。陈师母连忙摇手。松涛浩浩荡荡过后,陈老这才回神移步。猛然间,在我目光中,陈老就是参天的巨松,屹立在天地之间。
从排云亭出来,去饱览西海幽谷奇松,大家一路说说笑笑,十分热闹。心旷神怡之间,偶然看到手表上的指针已到十一点了,心里一惊:因为香港作家何紫他们一行走的是另一条路线。这两拨子人都得回到北海吃午饭,我得赶回去张罗。匆匆向另一位同伴交待后,我就往光明顶拐去。
林间崎岖的小道如彩色的隧道,溢满了野果的芬芳、松针的清香。透过树隙,斑斓的秋色浮云似的从身旁流过,伴着溪水明亮的潺潺声,特别撩人心怀,撩得你想静静地坐下来,倾听它们的悄悄话;撩得你想躺在变色的草地上,闭上眼睛,感觉成熟的温馨。我只得狠狠地摇摇头,揉揉眼,挣脱满世界的诱惑,小跑着赶路,朋友的吃饭问题是当前急需解决的。
正行走间,森林中先是一阵急速的两三种窸窣声。凭经验,是几只小兽奔跑的声音,接着是枝叶的哗哗声。尖厉的吱吱叫声,是哪种小兽由地面追逐到树上?
嗨!三四只小松鼠为一只松果,正在争夺、打闹。它们从这棵树弹跳到那棵树,轻捷灵活,姿势优美,特别是那只棕色的松鼠,眼圈又圆又大,它从很高的树上,尾追在小树上的攫取了松果的同伴,两者相距大约有五六米,正在它腾越之间,那只抱着松果的同伴已纵到另一棵上。
只见大眼圈的松鼠将蓬松的尾巴一转,奇了,方向立即改变,仍是直扑同伴,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松果抢到爪中。正当它要撒腿去享用胜利果实时,谁知顶上突然降下一只体格健壮的大松鼠,左爪伸向松果,右爪用力一掌,将大眼圈打落树下,闪电般地飞蹿至森林的深处……
大眼圈躺在地上,神情麻木,目光散漫。是沮丧,还是脑震荡后的神情恍惚?它的特征很明显,棕褐色,个体不大,背上有五道纵形的花纹,背脊中央的一条又黑又粗,纹的形状如云板,中间宽,逐渐向两端伸展、缩小,流线优美。两侧各有两条纵纹转为褐色、淡化。这是松鼠家族中体型最小、最为美丽的隐纹花松鼠。在穿着打扮上,它与北方的五道眉松鼠很相似。认出了它,我立即有种山野遇故交的感觉。
在黄山地区,还生活着赤腹松鼠、岩松鼠、长吻松鼠和红颊长吻松鼠。以体型说来,岩松鼠最大,喜欢在岩石上奔跑。赤腹松鼠体型大,在同类中有点霸道。刚才偷袭花松鼠的就是它!不久前,曾听说北海一带的古松,在冬季,主干上的树皮被动物啃啮得狼藉,伤及木质部,引起了管理部门的惊慌。因为世界著名的黄山素以奇松、云海、飞瀑、怪石而称为四绝。风景区的这些古松,都是无价之宝,若是松树出了问题,其后果将不堪想象。那啃啮痕是斜斜向上的螺旋状,如削菠萝眼一般,这为动物学家提供了线索:很可能是赤腹松鼠的行径……
我向隐纹花松鼠大眼圈走去。它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没有逃走,也没有羞愧的意思。它挨的一掌可能很不轻,或许还真的未清醒过来。我将它放到掌中,用手抚摸它的鼻子,捏捏它的耳朵,不一会它眼睛有了神气,缓慢地转动了几下。我很高兴。它也就小鸟依人般地温顺,是激动,还是心有余悸?我的手掌感到它时时颤抖……翻遍了口袋,也未找到一点吃食。猛然想起饥肠辘辘的朋友,只好放下它,狠狠心折向小路,去履行我的职责。
我刚挪步,它也挣扎着活动起来。走了一段路,它竟然撵上来了,在路边的林间随着我跑动,还不时偏过头来,用大眼圈里的小眼睛观察我的动静,似是要向我说明什么,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开头,我以为是偶然的,只不过是为了回报我对它的救护抚慰。但走了二三十来米,它还随着我在林间小跑,就有些奇怪了。我站住了,它也站住,对着我的注视,竟然立起后腿,盯着我的眼睛,两只前爪举起抱着,做拱手状,连连点了几次……这个动作像是给了我一个指令,大脑的屏幕上,立即显现出了存储中的影像……
那是多年前我跟胡教授在川西考察大熊猫的途中。那天,离开高山营地不久,刚爬上一个小坡,就见到了金丝猴采食树枝的踪迹。以它们丢在地上的残枝碎叶数量和散布的面积计算,这是有六七十只猴子的大群。虽然我很想去追这群美丽的猴子,但因为当天主要是为冬季捕捉大熊猫做准备,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去。中午,我们坐在途中林下小歇。不久,发现有东西自天而降,有一团竟在我面前,一看,像是野兽的粪便!抬头仔细搜寻,好家伙,高空的树上垂下了无数毛茸茸的长爪——不,是蓬松着金色长毛的尾巴。
“金丝猴!”
一声惊叫,引来了树上哗哗乱响,如夏日骤来骤去的冰雹,稍纵即逝……原来金丝猴有午休的习惯。同伴的一声惊叫,吓得它们呼啸而去。我们懊恼得直跺脚,连一张照片也未拍下。
虽是中秋,川西的高山的色彩已变得很深沉,不远的雪山时时要在不同的角度进入我们的视线,似是提醒这里是气候怪异的地域。其实,也用不着它的提醒,刚才还是晴晴朗朗的天空,不知不觉间却飘起了雨,夹着冰豆打得树叶簌簌响。只一眨眼工夫,居然飘起了雪花,寒风阵阵。
我们只得躲到一棵高大的铁杉下,浓密的树冠似是巨大的绿伞。已是下午三四点了,我们掏出饼干垫垫饥。一块饼干还未吃完,一只小松鼠已哧溜一声,迅速地捡起掉下的饼干碎屑了。大家感叹它灵敏的嗅觉。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种背上有五条纵纹的叫隐花松鼠。当地的山民叫它花松鼠。几次来往,见我们并无伤害它的意思,它竟然在我面前等待掉下的饼干碎屑。见此情景,我索性掰下一块给它,块儿不小,它捡起后就一溜烟跑了。我心想它很知足。
谁知一眨眼工夫,它又回来了。大概是太饥饿了吧?我又掰下一大块给它,它也毫不客气,捡了就走。如是两三次,它的贪婪引起了我的反感,索性连饼干碎屑也用手接住。它见我这样,就转向他人。我要大家都学我这样。它愣了片刻,忽然立起后腿,再用蓬松的尾巴抵住,两只前肢合抱,拱手乞求,其状其神,任你铁石心肠也会涌起恻隐之心。直到这时,胡教授才说:“你冤枉它了。”
大自然中奇妙的事非常多。又一次给了它饼干后,我就悄悄地跟上去了。只见它在厚厚的泥炭藓上奔跑得悄无声息,在灌丛的缝隙中七弯八拐非常老到,三转两转竟失去了它的踪迹。小动物都有躲躲藏藏的癖好。我不走了,站在失去它的地方耐心等待。果然,一种细微的响声传来,凭经验,这是松鼠爪子在树皮上活动的声音。循声搜寻,果然看见花松鼠正往树上一个洞口钻去。顷刻它又钻出来,往树下俯冲,划出一条弧线,迅速地跑到我刚才坐的地方。见没有了人,它急切地东张西望着……
胡教授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
“还能是储粮备冬?”
“对头,对头!”
同伴们都很惊奇,有一位竟想去看看它究竟存了什么。胡教授说:“我们为了研究,曾发掘过好几个松鼠的洞。那真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粮仓:各种野果,也有五谷杂粮,松子最多,一处处放得妥妥当当。每个粮仓都有三四斤的食物。最让我们惊奇的,是发现它储存的食物都做过干燥处理,我至今也不明白它们是采取什么办法做到的。川西高山冬季,一片冰雪世界,那时,它到哪里找粮?生存竞争的法则如此。大自然是最严酷的老师。”
我把剩下的两块饼干都给它了。考察日程安排得紧张,小雨小雪也停了下来。我拍拍手,站起来摊开两掌,准备上路。那个小精灵又立起两只后腿,两前肢相抱,竟然连连点了四五次。
“它在感谢你!”胡教授充满感情地说。
在黄山由光明顶去北海的路上,这只隐花松鼠的拱手状是什么意思呢?是感谢我在它危难中给了爱抚?
“我明白你的谢意了。我要赶路,你还要为生活奔波,愿你生活愉快!”
对它说完话,我就迈开大步。时值中午,游人稀少,多在休息吃饭。可是,它仍在我身旁陪伴我,形影不离。想来是它感到没有尽心意,我也只好由它。没一会,它突然折向一处茂密的灌丛。我走了一百多米后,只见它又急匆匆赶来,嘴里还在咀嚼着未吃完的食物。我很感动,再次说:“你去忙活吧!非常非常感谢你的美意。这一路并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就是它们来了,你也帮不了我什么忙。”我边说,边跺着脚,挥着手,意思已经非常明白。它在原地顿了顿,似是手足无措,等到我再回头时,它已消失在森林中。
前面是个上坡路,坡度虽然不大,但我已走了这么长的时间,不禁放慢了步伐。
突然,前面传来了尖厉的叽叽声,接着出现了那位松鼠朋友的身影。它慌慌张张地迎头向我跑来,尾上原来蓬松的毛收紧了,尾巴甩直。到了面前,它对着我使劲地叫着。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得停下来。山野里一片寂静,虽然中午游人稀少,但这样的安静,可能是有什么凶猛的动物在逞凶。转而一想,不禁嘲笑起刚才的念头。由于人类活动的频繁,要想在风景区见到大型野兽,已成梦想。就连调皮的猴子,也躲到僻静的地方去了。好像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几只山雀就在身旁不远处欢快地叽叽喳喳地叫着。动物之间的特殊关系,只要你有经验,只要你留意,总是能得到各种有趣的信息。山雀欢乐的叫声,说明这附近“平安无事”。
我起步动身,可这位松鼠朋友却跟前跟后地吱吱叫,甚至跑到路上挡在我的前面。我只好再停下来,注意观察、搜索附近有无异常情况。山雀还是没有停止它们的嬉闹……
我再次挪步。那位朋友竟又立起身子,两前肢相抱,快速地连连点头、叫着;那大眼圈后泛着黄光的眼珠,一会看看我,一会转向前方。
我心里一顿,立即停住脚步,快速地扫视了前方。这一路是麻石铺的石阶,石阶上清清爽爽,连一片树叶也没有。两旁杂芜的草木稀疏,且有淌水沟相隔,也藏不住什么凶猛的黑熊、豹子、野猪之类。但在坡顶右侧,有片灌木特别茂盛,却并不高深。难道是我的视角达不到的坡顶有情况?
多年来野外考察生活提醒我:不要用常规的思维和已有的知识或经验,去预测变幻无常的大自然世界,对于异常情况,与其漠然视之,不如信其可能。
松鼠朋友就立在身旁,见我未挪脚步,它只是注视着我,不时重复一下立身拱手的动作……我掏出了一支烟点着,先将急于赶路的焦躁平息。
山上的一阵下滑微风迎面吹来,有股异味杂在其中,我心头一颤,鼻子急促地吸了两下,那种异味又似有若无。山民们常说“山风无定向”,这是因为山区地形复杂。一点不错,刚刚还是迎面来的风,这时却从左侧往上吹了。但那股异味已足以使我不敢轻举妄动了,只得驻足耐心等待不定的山风再从迎面吹来。
是的,山风中确实带来了异味,这种异味我熟悉,带有种莫可名状的臭气,还夹杂着霉土味、腥味……一点儿不错,是那个可怕的家伙潜伏在前途。它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以海拔高度,以人来人往喧闹的环境,它不太可能在这地方觅食。发生了什么特殊的情况使它窜到这里?这种偶然性和突然性,也就更增加了它的危险性。我全身的汗毛竖起,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难怪小松鼠被吓得那样。那家伙也是它的天敌。虽说中午游人不多,但若是不小心碰上,后果太可怕了。我回头看看,没有行人。有人我也可以拦住,但迎面的我就看不到了。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判断出它藏身何处,再想方设法避开。
以刚才风向判断,它应在右上方,这一点已从松鼠朋友的神色中得到了肯定。以那个可怕家伙的生活习性,很可能就在坡上的灌丛附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猎刀、猎枪当然没带,连一样可以御敌的可称得上武器的物件也没有。情势已不容我多加思考,只得悄悄地向上移步。松鼠开头未动,也未吱吱叫,等到我上了五六个台阶,它才轻轻地、慢慢地、走走停停地跟了上来……
凭着那股淡淡的异味,凭着经验,我终于找到了它——乖乖!好粗的一条蕲蛇!它以惯常的姿态,盘在一棵松树下的灌丛中,那方形花纹和保护色,使它十分隐蔽。头从蛇盘中伸出,昂首凝视,典型的狩猎姿态。没有切身经验的人,很难发现它,正因为如此,即使在蛇医蛇药较为方便找到的现在,每年仍有被它咬伤致死致残的山民。这种蛇身体愈大,排毒量愈多,如这样粗的尖吻蝮蛇,若是一口咬到一头牯牛,那牛也没救了。传说被它咬后五步之内必倒,所以又被称之为“五步龙”。
发现了它,我内心才稍定。只要对它敬而远之,赶自己的路就行了。但它潜伏在游览路线上,这就增加了危险性。当然可以用石头砸死它,但它也是个生灵,更何况蛇类资源已遭到极大的破坏!
松鼠朋友只是远远躲在一边,但大眼圈中的两只如豆的眼,却随着我的动作溜溜转。
地形对我很不利,蛇在上方,若是发动攻击,俯冲力让它加快速度,我很难逃脱。再是我得瞻左顾右,以阻挡游人的突然出现。于是,我慢慢向右上方山坡转移。它似乎有所感觉,动了动身子,微微转了转头,但仍保持着攻击姿态……
稍松了口气,我终于到达了它上方十多米处。选择了乱石较多的地方,我向它附近砸了几块石头,想吓走它。可它不理不睬,甚至有一块砸到它身上,它仍是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但它却调整了姿势,将攻击方向转向我。
我急了,只得从近处扳来一根长树枝,树枝刚到达它面前,它噗的一声,急如闪电般地向树一啄,喷出一股毒雾,吓得我往后一仰,踉踉跄跄,险些撞上一块大石头。它不为所动。我只得加大力度,只见蛇头如箭一射,还未看清它是怎样松开盘子,它就向我扑来,那速度快得我眼前只看见一根线。我返身按着事前挑好的路线,左拐右转在乱石中窜,这个地形对它藏身有利,现在是追击,它就有些无可奈何了。山民曾一再告诫我,遇到蛇追来时,千万别往山下逃跑,千万别直线逃跑,千万别拣平地逃跑……虽然是逃跑,但我始终想尽办法观察它。最后,发现它游进一堆乱石后再也没有出来,我才胆战心惊地悄悄回到路上。
我终于松了口气,这时才感到全身衣服汗透……迎面来了四五位游人,大约是我的形象非常的狼狈,引起他们关切,忙问出了什么事,要不要帮助。我连忙回过神来,微笑着说:没事,走累了。
不知何时松鼠朋友已悄然离去。
想到朋友们正焦急地等待我为他们备饭,又匆匆地赶路。现在我真的非常希望看到松鼠朋友,眼睛没有停止搜寻,可是总没见到它的身影。我应感谢它为我报警。是的,森林中的弱小动物对危险非常敏感。尖吻蝮蛇也是松鼠的天敌。它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但它没有这样。当然,弱小的动物在碰到危险时,它们也往往跑向居民区,或是靠近人类,借助万物之灵在大自然中的神圣,威慑追逐的敌人,求得保护。小松鼠向我跑来,也不能排除这种因素。但我愿意相信它是为我报警。
转了个弯,北海后那片浓密的松林就在面前了,但仍然不见松鼠朋友,我心里涌起一股酸酸的怅然若失的情绪。
走过石桥,对松鼠朋友可能出现已经绝望。我回身站住,向它刚才消失的地方,站住了,双手抱拳,拱揖三下:
“谢谢你,朋友!感谢你的一路护送!”
(原载2007年第1期)
吹灯
张寄寒
日暮风和,小镇恢复了平静。
我们家门口的这条石子街,两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打开楼上的窗棂,与对面窗棂,咫尺之遥,可握手或传递东西。两边犬牙交错的屋檐间,留下窄窄的空间,抬头望去,只有一条窄窄的蓝天,当地人叫它“一线天”。夜幕降临了,皓月当空,投下一片洁白的月光徜徉在长长的石子街上。
这条月色朦胧的小街,充满了神秘的色彩,成为我们孩子的乐园:那条幽深的长弄,那座大青石的石河桥,那扇古色古香的水墙门,那个骑跨街路的骑楼,那风格各异的桥楼,那长长的廊棚……
夜幕下临河的窗棂,沿街的门板缝隙里透出一片昏黄的灯光,发出一片或轻或响的说话声。夜深了,家家户户都在享受天伦之乐,我们这些孩子的心野,还在小街的角角落落,玩着“藏猫猫”的游戏。
最让我感兴趣的莫过于“听壁脚”。我们喜欢去听大囡的壁脚,大囡是瘸脚大姑娘,二十八岁还未嫁,白净的皮肤,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走起路来,一瘸一瘸,说起话来,语音不清,大人都说她“跌倒花瓶”。
大囡住在小街北端沿河的那间破旧小屋,一排苍颜斑驳的木板。上好的木板,仍留着指头粗的缝隙。我家住在小街的南端,相距一条街,我们常往来。
黄昏时分,我和妹妹先在她家板壁缝隙里侦察一番,只见大囡在一盏昏暗的油灯下埋头吃白米粥,面前一碗金黄色的咸菜苋。
我们立刻去找了几根麦柴秆,两个人轮流把麦柴秆伸进去,用嘴吹灭她的油盏灯。吹灭了点燃了,不知多少回,我们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笑声来。后来,大囡索性不再点燃油灯。
隔了好久,屋里依然一片漆黑,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和妹妹觉得奇怪,立刻侧着小耳朵紧贴在板壁缝隙上,一点声音也没有。
突然,一只又软又大的手捏着我的耳朵,什么也不说,只顾把我拉到一间漆黑的小屋里,油盏灯点燃了。
“我以为是哪个调皮鬼,原来是你!”大囡边笑边说。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你不要走开……”大囡进里屋去,里屋发出“窸里窣啰”的声音,我的心紧张得快要跳出胸膛,心想,大囡会不会去拿棒子打人呢?
“喏,吃碗白米粥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吃吧!”大囡给我夹了几根咸菜。
我端起这碗热腾腾的白米粥,心潮起伏。今夜的恶作剧,她都不计较,多宽广的胸怀。
“咿呀”一声,“大囡阿姐……”妹妹推门进来了,大囡又闪进里屋给妹妹也盛了一碗白米粥,面上几根咸菜苋。
我们在大囡家吃了白米粥,身心都暖和,回家路上脚步生风。
没几天,刮起了呼呼的西北风。夜幕降临时,我们走过大囡家,屋里一团漆黑,推门进去,大囡向我叹苦经:板壁里的风太大了,油盏灯也点不上。我们连忙回家,找来几本旧的练习本,拆开来,裁成一条条纸片,调了一瓶糨糊,上半夜,小镇上的人都睡了,我们拿了纸条糨糊,去大囡家,把十几条板壁的缝隙贴了个严实。
次日一早,大囡一瘸一瘸,拿了一碗咸菜苋来我家对母亲说:“感谢你家孩子……”
“感谢什么?”母亲莫名其妙地说。
我和妹妹笑而不说,背起书包,拔脚上学去了。
大囡从小患小儿麻痹症,两手两脚成残疾,二十八岁的大姑娘没人要。母亲给她做了红娘,镇上一个名叫篾竹阿四的,左脚残疾,从小父母双亡,跟叔父学得一手编竹器的手艺,为人正直,心地善良,三十大几尚未娶妻。母亲为他们牵线搭桥。
于是,一到黄昏,大囡家的小屋成了篾竹阿四与大囡谈情说爱的地方。一日黄昏,我和妹妹在家门口玩,不由自主走到大囡家,只见门关得紧紧的。妹妹灵机一动,找来一根又粗又壮的麦柴秆,熟门熟路地在板壁上捅出一条缝隙。我们情不自禁地把眼睛贴在板壁缝隙上侦察,发现大囡与篾竹阿四在有说有笑地吃粥。
妹妹又把麦秆伸进板壁缝隙里,把油盏灯吹灭。
“不点了……”篾竹阿四的声音。
“不好……”大囡倔强的声音。
“怕什么,我们又不是……”
“我怕……”大囡压低了声音。
一阵又轻又细的呢喃。
我们把脸紧贴在板壁上,贴得发疼才勉强听到大囡的呻吟……
忽然,妹妹一把拉着我的手,把我拖得远远的,再咬耳朵对我说:“我看见篾竹阿四咬大囡的嘴巴,这个篾竹阿四真坏!”
“你不懂,他们不是吵架,是要好!”
“那么咬了这么久,大囡怎么不喊痛?”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大囡家的油盏灯还未点上,小屋依然一片漆黑,我拉着妹妹的手,远离了大囡家。一路上抬头望着桥楼的屋脊上已升起的一轮金黄的圆月,洒下满街的银辉。我和妹妹心中默默祈祷大囡的幸福。
(原载2008年增刊)
兵和狼
凌仕江
大年初一晚上。
风中的雪片像一把把锃亮的军刀直飞喜马拉雅的脸上,气温猛然降至﹣35℃。山中哨所里的官兵正围坐在一起开新春茶话会,室外冰天雪地,寒流像鱼儿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室内却暖意融融,糖果瓜香,烟雾弥漫,谈笑风生。
哨所屹立在喜马拉雅高高的鼻梁上。
那盏灯就像一颗相思的红豆照亮了极地的天庭。
在那些被风吹过的夏夜里,山下的少年达娃(月亮)和嘎玛(星星)总会倚在树杈之间,仰着头望着那盏灯发呆,许久嘎玛才问达娃:“姐姐,那就是嫫拉(奶奶)常说的天上不落的星辰吗?”达娃总是不语,看都不看嘎玛一眼,仿佛她有想不完的心事。
“金珠玛(解放军),不好了,我家达娃和嘎玛外出寻找走失的小羊羔,至今未归,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呀?”22时20分,山下村庄的牧民扎西气喘吁吁赶到哨所,话还没有说完,一屁股坐在门口,泪水从眼眶急如星火地滚了出来。
“看来情况有些不妙!”哨长何海斌站起身,丢下正在冒烟的烟蒂,向坐在炉火边的兄弟们挥手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高宇赶快拿铁钎,张强你拽背包绳,何飞背热水壶,戟星扛干粮,韩东留守……”命令下达之后,哨长赶紧披上大衣,换了大头皮鞋,又朝大家急吼了起来:“快快行动,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替扎西找到他的儿女,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
“哨长,我也要去。”韩东眼神里有一汪清澈的水很缠绵。
“你去,你去了,谁在屋里守电话呀?”哨长一本正经看着新兵小韩。
“让高老兵守吧,反正他的电话多,他女朋友白天黑夜都和他煲电话粥呢。”韩东的眼神不怀好意地落在高宇身上。
“我电话再多也没有你眼泪多,你去,去了路上不要哭鼻子就好!”高宇紧盯着小韩。
“倒霉,大年初一遇上我留守,寂寞呀,在喜马拉雅过春节真是太倒霉了。”韩东哭丧着脸扫视了大家一眼,独自坐到炉火旁不吭声了。
“给我在哨所老实呆着吧,有扎西大叔陪你烤火呢,我们找到人很快就回来了。”哨长说完,带领着他的精兵强将踏雪出发了。路上雪厚打滑,稍不留神就会摔个大跟头,如果步子快了刹不住车就会从坡上滚到山下去,山顶的大雪还在不停地飘,看上去像一朵朵棉花糖,没走多久,大家就停滞不前了。山上山下,一片银装素裹,白茫茫的世界里,看不到几盏灯火,更不知路在何方。达娃和嘎玛究竟去向何处?平时小姐弟俩趁放牧的空隙,偶尔给哨所的金珠玛送一些蔬菜上去,有时还走着歪歪斜斜的步子参与到他们巡逻的队伍中,一路上有说有笑,像路边盛开的花朵,哨兵们对这姐弟俩格外地青睐。
“达娃、达娃,嘎玛、嘎玛,你们在哪里?”一声声呼唤回响在遥远的喜马拉雅。五个人像五节电池联结在一起发出的电波声,与风雪声交织在一起,那声音时而被风雪没收,时而被山垭口的巨石吞没,于是,他们避开风口,躲进山河,一人喊一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喊,世界依然沉默,天地一片死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然不见达娃和嘎玛的踪影,更听不见他俩任何的声音。哨长蹲在雪地上发愁,他给自己点燃一支烟,燃烧不安的思绪。这时,没事就爱溜到恶狼沟探险的戟星像是忽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他惊讶地大声道:“哎呀,他俩会不会误闯入了恶狼沟?”
恶狼沟,在喜马拉雅被称作生命禁区的禁区。那里怪石嶙峋,只要风一吹,老远便听见怪声怪气,要是碰见下雪,怪事就数不胜数了。
曾有外国的科考者在文章中写到,在那里发现了野人的脚印,当然他们发现更多的是狼群的脚印。
“如果他俩真的闯入恶狼沟,麻烦就大了。”哨长一声叹息,踏灭了烟火,立即命令大家振作精神向正前方八百米的恶狼沟进发。
“哨长莫急,这通往恶狼沟的路全是充满荆棘的小道,等大家再抽支烟,暖暖身子,用绳子捆在一起才能走。”戟星说话的嘴在雪花中不停嚅动,他的睫毛变成了白丝绒。
来不及犹豫,救命要紧,凌晨1点整,漫天的雪准时停止了飞翔,他们把背包绳结在一起,以人捆着人的方式,一个也不能少,一步步向恶狼沟挺进,一步,两步,雪没入他们的膝盖,五个人跋涉在雪窝中像一群肥胖的雪豹,每迈出一步甚至比登珠峰的勇士还要艰难,其步伐一个也不能快,一个也不能慢,必须步调一致,走几步路,停下来喘息,然后再走,本来是轻装上阵,却成了负重的蜗牛。当他们把脚步停在绝地恶狼沟的一瞬间,眼前的情景不禁让大家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相互搀扶着蹲下身:只见达娃和嘎玛抱着一只小羊羔躲在乱石与耸立的一堆白骨和牛角之间,在雪光的反照下,达娃睁大眼睛不停地向外张望,她似乎意识到有人救他们来了,但她绝对没有意识到周围一百多只狼正虎视眈眈地朝着他们的位置聚拢,那一双双带着绿光的眼睛,像夏夜里飞舞在喜马拉雅的萤火虫,忽明忽暗,幽灵般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恍惚间,一场令人窒息的厮杀就将在这里上演。
张强抖落双脚厚厚的雪,重新调整了背包绳的位置,何飞用颤巍巍的手把水壶悄然递给了达娃和嘎玛,并示意姐弟俩千万不能说话。此时,整个世界都是无声的,只有那只小羊羔吮吸着水壶里温暖甜蜜的甘泉,它像一个神灵的生命,感动着世界万物所有的眼睛……哨长看着它,轻轻眨了一下眼,然后向兄弟们点了点头,便迅速布下五角星阵。就在狼群们一步步接近达娃和嘎玛的千钧一发之际,五根绳子上的五个人忽然连成一个五角星,罩在达娃和嘎玛的上空,然后他们同时发出比狼嚎更恐怖的鬼叫声,宛如五颗子弹向着五个方向射出去,随之,五捧雪就像五包蒙汗药一齐向着夜空中游游荡荡的“萤火虫”抛撒过去,紧接着,五道电光旋转交织直奔混乱中的狼群。这环环相扣的五角星阵,简直胜过难防的暗器,让狼群眼花缭乱。
狼相互撞在一起,被吓得逃之夭夭。
闪闪发光的“萤火虫”在黑暗中悄然坠落。
那一堆白骨轰然倒塌在雪末中。冷风吹过,达娃和嘎玛仿佛就是喜马拉雅最幸福的天使。嘎玛拉着姐姐达娃的手在夜色里奔跑,天边出现了几颗星星,越来越亮,走着走着,恍若白天,白雪像软软的地毯,达娃和嘎玛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他们背后站立的金珠玛像是从大江南北结盟到一起的侠客,金珠玛脸上的喜悦比谁都开心,他们向着星星走去,最亮的那颗星星下面就是哨所。
“哨长,你是怎么想出利用五角星阵对付狼群的呢?”高宇拍着何海斌的肩膀问。
“我想这得感谢金庸老先生了。在哨所,他那些武侠小说不仅陪我度过了寂寞的日夜,还让我学会了这样布阵那样布阵,至于五角星阵嘛,纯属潜移默化的自我发明,我想狼群一定是被我们迷昏头脑了。”何海斌嘴角露出得意的一笑。
“哨长,你耍的是迷魂阵呀,多教几招给我们,以后也好防身救人。”张强说。
“面对狼群的时候,这五角星阵还比较适用,可遇到单只的狡猾的狼,就不能用这招了。”何海斌似乎对喜马拉雅的狼很有研究。
“那用什么招?你说,你快说呀。”何飞迫切希望哨长能传授点令狼致命的绝招。
“急不得,急不得呀,你得视情况而定。有些狼,你也不必把它逼急了,否则事与愿违,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何海斌胸有成竹,此时,他的脑海里仿佛全被狼占据。
“不好了,金珠玛,不好了,水壶,水壶,被一只老狼叼走了。”跑在前面的达娃回过头一边跑,一边大声地嚷。
五个金珠玛犹如从天而降的神兵飞沙走石般赶到,可惜老狼只是若隐若现地留下一个妖娆的背影,气得戟星咬破嘴唇,风似的追了出去。
哨长手一挥:“且慢,且慢,就让它去吧。这是老狼报仇雪恨的方式之一,我们不要上它挑衅的当就好了。”
何飞和张强正要去追,哨长一句话修复了几个哨兵容易被狼性爆破的心。他们继续走着,走着,走着,天空忽然泛蓝,前面的地平线在倾斜,像蓝色的海,海边伫立着那么多雪人,戟星说,快呀,你们快来呀,他说他看见了一只红狐在同雪人跳舞……
(原载2009年第7 8期合刊)
那些事儿
龚房芳
冬日。清晨。
外面还漆黑一片,我就拉开了电灯,开始起床穿衣,这个早晨,我家的那个大挂钟停摆了。
村上没有几家墙上挂着这种钟的,仅有的几家大都是身份有些特殊的,而我家的又与他们的不同。他们的每半个月要上一次发条,小心地打开玻璃罩,拿那个像远古时代的钥匙一样的东西,插在钟面的孔里,吱嘎嘎吱嘎嘎地拧上好多圈,村里人管这个事儿叫上劲。给钟上足了劲,钟摆就开始晃荡了。上劲的活儿是绝不会让小孩子做的,必是家里的户主,最少也是这家的当家男人,因这物件是金贵的,不容那些毛手毛脚的人去触弄。
我家的钟是用干电池的,比他们的高级一些。一节大号的白象电池能用好几个月呢,直到钟摆无力地停下,母亲才取出电池由我们拿去玩。但是电池此时早已耗尽了生命,有些发软,我常剥去纸做的外壳,翻开发软的内层,拿出最里面的碳棒芯玩。这碳芯能写字,还能画画,最主要能赢来同伴的讨好目光。
这一次因为母亲明知道电池快没电了,钟已经开始每天慢十多分钟,她却坚持让电池多工作几天,结果电池漏液了,渗出来的东西把电极触点糊住,钟很坚决地罢工了。我心里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但自己也就没有了起床的准确时间。我是个胆小听话的孩子,上学从不迟到,尽管平时每次钟敲过六下我还困得睁不开眼,却仍能迷迷糊糊地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穿衣去学校。没想到今天钟停了,我却早早醒来了,有多早,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家的灯光透过窗户,在屋后的黑暗中划出一块区域来,这区域落在红云家的院子里。我起床,她就毫不犹豫地起床了,有时候我甚至会想,也许她整夜不睡,都在盯着我家的窗户吧。她家点的是油灯,村里通电一段时间了,可有的人家嫌电贵不愿用。她家也没有钟,我就是她的钟,或者说我家的灯光才是她的钟。我知道,每天我们两家的灯亮过之后,有好几家的学生也在起床,他们是在黑暗中摸索的,他们家的大人从来都是晚上才点灯,永远不会在早晨再点一次灯的。
于是,在我出了大门后,红云、来斤、扎根也都聚集到村子的小路上了。谁也不问现在几点了,平日里学校敲的那口破铁钟就是大家的时间。那个钟锈得很厉害,只有经常敲的部位是光而亮的。钟是挂在老槐树上的,很高,在钟中间的铁铛上牵根绳子出来,拴在校长办公室门前的铁环儿上。学习“掩耳盗铃”这个成语时,对于书上把铃画成了钟,我们是丝毫不感到奇怪的。我还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样的钟就是铃铛,外壳叫铃,里面用来敲击的铁蛋儿是铛。但是,我们管敲钟叫做打铃,比如,打预备铃,打上课铃。
我们紧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筒里,哈着白气大声地吸着鼻涕。扎根双手抱着他的课本和作业。昨天他抡着书包砸来斤,把带子扯断了,看来他娘还没工夫给他缝上。他走路的时候使劲跺着脚,尽管这样他还是觉得冷。他的鞋是单的,那双一年穿三季的解放鞋。他没穿袜子,裤子短得只到脚踝上,我常看见他脚踝两边有厚厚的一层黑,不知道他多久洗一次脚。他脚跺得很响,引得路边人家的狗和鸡次第叫起来,很严肃很尽职地叫。很快,整个村子就不再安静了,早起拾粪的老头们也许就要出发了。
学校就在村子的正中间,校门朝着西边,院墙的南边有条河,是村子里唯一的河。我们来得太早了,学校里打铃的师傅还没起床呢。抬头看看天,月亮穿过云层还在西边不远的地方,星星一个都没少。
我们等了很久,扎根不停地跺脚。东方慢慢有了点课文里常说的鱼肚白,房屋的屋脊和树也有了朦胧的轮廓。拾粪的老头们这才开始陆续上路,他们要赶早去抢那最新鲜的狗屎和牛粪。
图 刘晓明
(原载2010年第10期)
古巷童谣
张锦江
在这座古老的小城里,有着一条又一条似曾相识的古街、古巷。古街与古巷的布局往往是这样的:在一片苍老的青砖瓦舍之间,是古巷狭长的扁砖小道,它的一头通向幽暗的古舍深处,另一头丁字形地对着古街。古街是一些不宽的青石板路。沿街散落着老虎灶、竹行、草行、茶行、煤炭店、茶馆店、烧饼店、杂货店还有旅馆等等。
当夜晚降临的时候,古街、古巷早已寂静无声了。街上的行人也不见多。我时常独自一人走在古巷内,那时,我才八九岁,大人派我去买酱油呀、火柴呀之类的杂物,我必须穿过巷子到街头的店铺去。走着走着有点害怕,我的脚步变得很响、很重,而且越走越急,仿佛后面跟着一个人。不知是人是鬼,我的头僵直着,我不敢左顾右盼。大人说,走夜路时,你的肩头左右各有一盏灯,有这两盏灯,鬼是不能近身的,倘若头扭向左,左灯就灭了,扭向右,右灯就灭了,灯灭鬼上身,这就麻烦了。我几乎是奔向巷口,见到街头灯火,才大大地缓一口气。的确,有一个我儿时的小伙伴,他叫小宝儿,他说见过巷子里的鬼。一天,他惊恐万分,喊叫着:鬼!鬼!鬼!一路狂奔出了巷口,然后,胆大地打着手电重返巷内,未找到什么。说他瞎说,他坚称是看到的,还说是绿颜色,像青蛙的皮一样。不管怎么说,古巷的左邻右舍飘浮着一种不祥、恐怖的阴云。所以,一人走在巷子里,总有点提心吊胆。
不过,那些灰色围墙的屋子里,时断时续、时隐时现、时缓时急地飘荡着一种悠扬的调子。这调子是平静、温暖、安详的,而且听起来很是悦耳,这调子冲淡了不快与恐惧。这是女人唱的调子,或者说,这是女人哼的调子,或者说,这是女人念的调子。女人常常用手拍着怀里的孩子,在唱、在哼、在念。我曾躺在竹床上,那时,刚洗完澡,身上涂满了痱子粉,有一股薄荷的香味,妈妈在一旁为我摇着芭蕉扇,也在唱、在哼、在念这调子。
这调子,是这样开头的:
亮月巴巴,
照映他家,
他家有头骡子,
拿棒打打……
这是一支毫无意义的童谣。在傍晚,人们辛劳了一天之后,它的旋律始终盘旋、缠绕在古巷的每个角落,温馨、甜美、宁静的声音在抚慰着为生活奔波而疲惫的生命。巷子中有了饭菜的香味。
这时,一盏风灯晃进了古巷。随即,一声悠长而苍劲的吆喝声响起:“油——炸——臭干——”这声音抑扬顿挫,魅力四射,至少对于孩子来说,是那么诱人。我常常拿着零角钱奔出家门。这是一个瘦老头儿,他挑着一副担子,担前有一炭炉,上有一口不大的铁锅,锅内盛着沸腾的油,锅边的铁丝网上搁着炸熟的臭干。担尖上挂一盏玻璃风灯,担后放着原料。我付了钱,老头儿就给我一串用竹签串着的炸得金黄的臭干,上面还浇了红辣椒糊糊。于是,我一面咬着,一面往回家的路走去。与卖油炸臭干挑子相类似的,还有一个卖五香螺蛳的,也是一副担子,一盏风灯,也是一个瘦老头儿,他是把螺蛳舀在一张荷叶上,还送一枚挑螺蛳用的棘针。我有时也买五香螺蛳吃。这两个瘦老头儿,比较而言,卖螺蛳的叫卖声显得更粗犷,更昂扬,卖臭干的吆喝声自然流畅,柔绵而悠远。这两种小食的味道当然也不一样了,油炸臭干外脆内嫩,在嘴里滑糯生香;五香螺蛳汤水裹肉,嚼起来脆添五味。若干年之后,我想起它们,还会直溢口水。
这童谣年复一年地唱着、哼着、念着,缠绕在翘望着的青砖瓦舍的屋尖、庭院内探出墙头的树丫枝梢、一扇一扇黑漆的大门,久久不散。这风灯也年复一年在古巷内晃来晃去,吆喝声依旧不息。
然而,这座古老的小城,苍老的迹象却越来越多。古巷的青苔层层叠叠,先是墙角,然后上了墙,上了砖道,有了浓郁的霉味、腥味。墙上的青砖凹痕斑斑。黑漆大门已开裂、剥落,露出灰黯色的木质。古城一脸沧桑。我十八岁离开这座小城,混迹上海,之后的岁月,每一次回到这里,一眼望去,古街、古巷、古舍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小城深陷在已逝的岁月里。后来,我发觉这灰蒙蒙的色调,在一片片被抹去。抹去的地方,出现了鲜亮的建筑。
小城慢慢地透亮,一晃居然已半个世纪。
再次踏上这片土地时,我站在一堆废墟之中。我童年、少年住的古巷一侧的房子已被推倒,满地的断砖、碎瓦、残木。这是一地的历史碎片,一股刺鼻的熟悉而令人眷念的腐霉的气味。这座古老的小城,至少百年以上没有兵灾天灾,街巷建筑保全完好。在我的记忆里,唯一的枪弹兵难,就是国民党撤离大陆之后不久,盛传要空袭小城,家家户户都挖了防空洞。飞机终究是来了,机枪扫射了,打穿了街头的一个芦席敞棚,在古街青石板上留下了一串弹迹。现今痕迹早已消失殆尽了。我想起,在上海山阴路见到的一处老房子,墙上钉了一块牌牌,上面记载着这座房子是1943年建的历史建筑。我不禁哑然失笑,倘若如此,在这座小城里,每条街、每条巷、每幢房都可挂牌牌,这一地的断砖、碎瓦、残木,就是一地的牌牌,然而,遍地的古老反而失去了它的神奇、失去了它的价值。历史被现代文明埋葬了、摧毁了、抛弃了。不过,又听说,这座小城要重建一些仿古的四合院,重现古街、古巷、古舍风韵,并高价出售。但是,那女人唱的调子,那晃荡的油炸臭干、五香螺蛳担子上的风灯,还有那吆喝声,将不复存在,将永远消失了。
这时,我想起那支童谣结尾的几句:
睡到半夜,
起来踏车(水车),
车一倒,打个鸟,
鸟一飞,打个龟,
龟一爬,打个蛇,
蛇一游,打个麻球球。
这支童谣的结尾,也不见有多少意义。
(原载2011年第7 8期合刊)
狗鱼崴子的战斗
刘国林
狗鱼崴子是牡丹江的一个江湾。因为这个江湾盛产狗鱼,故当地人称它为狗鱼崴子。狗鱼是淡水鱼中凶猛的肉食鱼,且贪婪得很,饿急了时敢攻击和它身体相等的鱼类,更有甚者敢袭击到江边饮水的狍子和野猪仔。至于野鸭和水獭之类的小动物,更是它的点心便饭了。到姑夫家的那天晚上,姑夫告诉我,他曾用猎枪击毙过一条三十多斤重的狗鱼,扛回家里开膛见它胃里有只刚被吞食的野鸭,被姑夫拉出来时还没死透呢。那天,姑夫全家人在食狗鱼肉的同时,也品尝了野鸭的美味,实在是难得的享受呢。姑夫的讲述把我肚子里的馋虫都要引出来了,我急不可耐地问:“我能碰到这样的好事不?”姑夫说:“那就看你的运气啦!”
第二天早上,姑夫照常去狗鱼崴子放牛,顺便采些榛子、核桃类的山珍让我带回去给妹妹尝尝鲜。姑夫家是养牛专业户,养了二十多头牛全由姑夫一个人放。狗鱼崴子在老爷岭深处,离姑夫家有十多里路远,牡丹江在那里甩了个大弯儿,才慢悠悠地向北流去。江湾处有片沼泽地,水草丰盛,是难得的放牧地。但因离家太远,小户人家养三五头牛用不着舍近求远,村边子的草地就足够放牧用了,因此,狗鱼崴子便是姑夫牧牛的一统天下了。我俩驱赶着二十多头牛往牡丹江的狗鱼崴子奔,走了近两个小时才赶到。姑夫把牛散放在狗鱼崴子的沼泽地里,扔给我一根钓竿说:“你到前边的江汊子去钓,千万别在狗鱼崴子钓,万一从江里蹿出条狗鱼来,能把你拽进江里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着,他从附近柳树丛中的柳叶上找出三只大绿虫子递给我:“这三个虫子足够你钓一上午的,旁的鱼不吃这玩意儿,就大嘴鲶鱼愿意吃。”临走时,他又回头嘱咐我:“别光顾钓鱼,看着点儿牛犊子,别让它走散了。”我边往鱼钩上穿绿虫子边点头,他才背着猎枪放心地向山里走去。
长这么大我头一次用柳树叶上的绿虫子钓鱼,边往鱼钩上穿边寻思:“这玩意儿能行?鲶鱼能咬钩?”这样想着便试探着把钩甩到水里。不一会,只见浮标儿像被磁铁吸住了一般,一下子就扎进水中。我来不及多想,慌忙提竿,一条八斤重的大鲶鱼被我甩到岸上。心想,这玩意儿真管用,长这么大头一回用绿虫子钓上了大鲶鱼!摘下钩一看,绿虫子竟挺抗折腾,在鲶鱼嘴里走了一遭竟皮毛无损,看来钓鱼学问大着呢,这回我又学到一招啦!我把绿虫子重新往鱼钩上穿了穿,又一次甩到了水里。也只是那么一会儿,浮标又像着了魔似的扎进水里,在水里左一下右一下地摇摆着,我忙不迭地往上提竿,又一条八斤重的鲶鱼被我甩上岸来。可摘钩时却麻烦了,这大嘴鲶鱼贪吃,竟把鱼钩吞进肚子里。钩是摘出来了,可绿虫子却被刮破了肚子,淌出一股儿绿水,只剩下一层皮,再穿到钩上时已成皮条了,不能用了。我忙把第二只绿虫子穿到钩上,也只钓上来三四条鲶鱼,又被一条鲶鱼吞到肚子里,摘出钩来时也不能用了,只好把最后一只绿虫子穿到钩上。大约也是钓三四条鲶鱼时还是被一条鲶鱼吞到肚子里,搞出钩来时绿虫子又不能用了。可我挺满足,三四只绿虫子竟能钓几十斤鱼,这在我的钓鱼史上是最丰收的一次了,也该心满意足了吧。可离中午还早着呢,剩下的时间干啥?有了,我何不去再找几只绿虫子来?
我学着姑夫的样子在柳树叶上找绿虫子,尽管我把眼睛瞪得豆包般大,却没发现一只绿虫子,怪了!明明见姑夫从这棵柳树上摘下来三只绿虫子,我怎么找不到呢?再到旁的柳树上找,也没找到一只绿虫子。我有些灰心了,看来这绿虫子也欺生哩,我索性不找了,垂头丧气地往回走。突然,我的眼睛一亮,见眼前的草丛里有一个绿莹莹的草窝。我知道这是野鼠在草丛上做的窝,心想,可能有野鼠崽吧?这绿虫子鲶鱼都爱吃,岂有不吃野鼠崽儿之理?我剥开绿草窝一看,果真见到五只胖乎乎的野鼠崽儿头尾相依地趴在草窝里,粉嘟嘟的身体没长毛,连眼睛都没睁开呢!我乐颠颠地把草窝捧到江汉子边,拎出一个野鼠崽儿穿到钩上,静等着江面上有奇迹出现。果然不出我所料,只一眨眼工夫浮标便被拉进水里。我使劲儿一甩,又是一条一斤多重的鲶鱼被甩到岸上。我心里挺美,看来这大嘴鲶鱼是来者不拒呀,连四条腿的也想尝一尝!可惜这野鼠崽儿不抗咬,只那么一次就被大嘴鲶鱼咬得面目全非,不能再用了。五只野鼠崽儿换来五条大鲶鱼,也值!我又去甸子里寻找野鼠窝,可东西南北跑了个遍,却再也见不到野鼠窝了。就在这时,我猛然听到狗鱼崴子传来牛犊子的哞哞叫声,同时伴着哗哗的水响声。出啥事啦?我来不及多想,慌忙向狗鱼崴子跑去。
我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一头刚满三个月的牛犊子到狗鱼崴子水边喝水时被一条大狗鱼衔住了头,正四肢用力往后挣呢!那条大狗鱼摇头摆尾地把它往江里拖,卷起一阵阵的浪花;而牛犊子也不示弱,可能是初生之犊天不怕地不怕,也可能是生存的本能,尽管它的头被紧紧咬住,可它却如钉子般地钉在那里,不停地摇,晃着脑袋和狗鱼较劲儿呢,那哞哞的叫声正是从它那挣扎着的口里发出来的。二者如同拔河一般,一个往水里拖,一个往岸边挣,形成了势均力敌的拉锯局面。渐渐地,牛犊子有些支持不住了,一点儿一点儿地被狗鱼往江里拖,江滩上留下它四只蹄子蹬出的两条深沟……这还了得?我当时就惊呆了,不知如何是好,想帮助牛犊子斗狗鱼,身边又没有合适的家什;上前拉牛犊子吧,又怕被狗鱼拖进江里……正在无计可施时,猛然想起我腰上正编着拴牛用的绳子呢,便慌忙解下,一头套在牛犊子的一条后腿上,一头固定在江滩上的一个枯树桩子上。这时我那颗悬着的心才如同一块石头落了地,心想,狗鱼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把牛犊子拖进江里!这时,我发现狗鱼拖牛犊子的势头更猛了,但已是强弩之末,牛犊子有绳子做帮手,不用死力也能支撑得住。可能那狡猾的狗鱼已经意识到降服不了这个庞然大物了,想张大嘴吐出牛犊子的头,但悔之已晚,它那排尖牙已经深深地嵌在牛头的皮肉里,怎能吐得出来?在这紧要关头,恰好姑夫回来了,他见状二话未说,摘下挎在肩上的猎枪,对准狗鱼头咣咣地放了两枪。顿时,江水里泛起一片殷红的浪花,狗鱼挣扎着摆动了几下不动了。这时姑夫喊我:“还愣着干啥?快撬狗鱼的嘴,别让牛犊子憋死!”我这才回过神来,和姑夫一起去掰那狗鱼的长嘴,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狗鱼嘴撬开,拽出牛犊子的头。可它的一只眼睛已被狗鱼咬瞎了,从眼眶里往外流着血水。它可能是受到点儿惊吓,也可能是根本没把这场恶斗当回事儿,只是摇着头哞哞地叫了两声,便撒着欢儿寻它的母亲去了。这场惊心动魄的牛鱼拉锯战结束了,我和姑夫把那条百多斤重的大狗鱼拖到江滩上,它那被枪弹击中的头仍在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姑夫把绳子伸进狗鱼的腮里,又牵来一头公牛,把鱼头拴在牛的犄角上,把鱼尾搭在牛的背上,这条百斤重的大狗鱼便被公牛驮起来了,别看被驮着的狗鱼死了,可它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仍叫人害怕,那露出尖牙的长嘴,那绿里透黑闪着鳞光的身子,那又粗又长的尾巴……我想,它要再长出四肢来,就是十足的鳄鱼样子了!姑夫也边走边欣赏着那条大狗鱼:“这个自作自受的东西,怎么敢吞食牛犊子呢?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说着,他又回头望望我背篓里的鲶鱼嘿嘿地笑了:“足有二十斤吧?三只绿虫子够钓了吧?”我忙回答:“怎能够钓?都让鲶鱼吞到肚子里了,亏得我找到了个野鼠窝用五只野鼠崽儿钓上来五条鲶鱼呢!”姑夫惊讶了:“有这事?我在江边转悠了半辈子,还真头一次听说野鼠崽也能够钓鲶鱼,亏你想得出来!”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找绿虫子的事来,忙问姑夫:“我找了半天绿虫子,怎么一只也没找到?”姑夫笑了:“这小玩意也鬼道呢,它哪能在明面上让你逮?都躲在柳叶的背面呢!”
我直起身子仰望柳叶的背面,可不,有好几只绿虫子都卧在柳叶的背面一动不动地休息呢。我猛然想起看电视节目《动物世界》时有这样一句台词: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图 黑牛
(原载2011年第9期)
故乡的母亲花
毛芦芦
无论在城市里打滚了多久,每到秋天,我的心,我的思念,都会躲回到一朵小小的白花里去。
这花,就是故乡的油茶花。
故乡的山上,油茶花好像是终年开放的,但数秋天花事最盛。十月底,人们上山采茶籽的时候,油茶花总是开得如火如荼。一边是成熟的青中泛红的油茶籽,累累压着油茶树,一边是新开的白花黄蕊的油茶花,密密缀在树枝头。果依着花,花缠着果,青青、红红、白白、黄黄,满山野都是这花、这果,都是这朴素又绚丽的景色。
我从蹒跚学步开始,一直走在这花身边。这花的颜色,早已浸染了我的肤色;这花的芬芳,早已渗透进我的血液;这花的格调,早已雕塑了我的性情。我内心的热烈浪漫,外表的柔和安详,待人处世的诚恳朴讷,都很像油茶花。
油茶花,故乡的油茶花,由于常年开在山郊野外,她的美丽她的奔放她的勃勃生机,都是最安静最自然的。花开就是花开,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无论在路边,还是在被人遗忘的山旮旯,都有她那忘我、执著的小巧身影;都有她那甜蜜、喜兴的五瓣笑脸。
她开,不是一朵两朵地张扬她柔媚的花瓣,而是满枝满树地抱团,满坡满山地绽放,满坑满谷地歌唱,满天满地地燃烧。无论谁从这样的花火中钻过,都会被她的炽热点燃眼睛、点亮性情、点暖心房。
哦,从小到大,一季一季,一年一年,我在这花天花地中穿梭、奔跑、跳跃,我的心一次次淬着火,我的爱一寸寸堆积起来,我的感动一回回把小小的我淹没,我的生命一点点地抽枝拔节,关于这花的一切,当然早已糅进了我的血肉,刻进了我的骨头,成了指导我生活处事的一本“圣经”。
这本“圣经”告诉我,无论在阳光明媚的春日,还是冷雨敲窗的寒冬,无论在贫瘠的山冈,还是在肥沃的原野,只要活着,就要热情地开花,勤恳地结籽,努力地孕育果实。所以,油茶树才成了一年四季总缀着花挂着果的奇树,油茶籽才成了承受整年风霜雨雪滋润的奇果,茶油才成了人间最环保最清凉最温润的食用油。我呢,也才成了一位终生执著于理想的倔强女子。虽然平凡,虽然普通,虽然和油茶花一样总开在寂寞偏僻的角落,虽然总温驯安恬地走在我的命运里,但我,始终没有放弃朝我心目中的文学圣地以及做人大善大爱的境地,默默进发,默默跋涉,默默攀登。
我愿意像油茶花这样活着,为了爱着的一切,吞下所有苦难,呈现最美笑容。我愿意像油茶花这样活着,热烈又从容,奋发又静逸,明亮又柔和,温暖又清凉。
油茶花,我故乡的山花儿、野花儿、憨花儿、奇花儿,无论身处何方,每到秋天,我都会驾着思念之舟,躲回到你那小小的白花里去,仿佛再一次回到娘亲的子宫,去获得重生,去汲取力量,去检阅信念,去张挂风帆……
一次次,我在你的目送下起航,起航,我人生的路越走越远,我的心,却从来没有离开过你半步!哦,故乡的油茶花,我的母亲花!我愿意付出一生的努力,学你,爱你,做你的骄傲!
图 元曦
(原载2012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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